[chapter:第十章]

欧斯卡和马德兰，认识很多年了。无论他们什么时候相会，欧斯卡的眼中，永远会首先把时针向后飞速地拨动，把时光倒流到两人最初的那次相会。
那个时候，她还有一个哥哥。肺结核没有像夺走路易王太子那样，夺走昙花一现的年轻生命。
法兰西的贵族，自路易十四的绝对王权奠基，无论巴黎抑或外省，脑子渐渐长满了杂草。不过，胡格诺战争与投石党之乱，代表这群人即使失去了智慧与勇气，依旧是与生俱来的反贼。
伏尔泰、孟德斯鸠等诋毁天授君权的思想家，最初便是在各路贵族组织的沙龙上得以扬名的。身为组织者的贵族们似乎选择性遗忘了这些思想潜在的危险，而各路官府自然不敢得罪他们的身家背景。
许多富商亲属利用路易十四开始、路易十五达到巅峰的卖官鬻爵体制，买了官府身份当了王朝的中下层官僚，假公济私之余帮助这些思想走出贵族跻身的沙龙，走进更民间化的酒馆、咖啡馆和商会大厅，走进民间大众。
欧斯卡所在的阿基坦，沙龙风气尚不如巴黎那般兴盛，启蒙思想在这儿尚且是个“来自巴黎的时髦玩意”。
他们家，德-罗森博家，在阿基坦当地是个另类。第一个组织沙龙讨论会讨论欧洲各国启蒙思想的贵族世家，第一个试行工资雇佣而非用领主权驱使农户工作的地方贵族，第一个实名出钱入股法属马提尼克岛甘蔗园的阿基坦贵族。
一次对这家人寻常的宴会。欧斯卡第一次参加社交聚会。
即便没有前面三个“第一个”，法兰西的贵族从社交聚会起步，走进万花筒般的世界，是惯例。
“父亲大人，我想出去透透气，可以吗？房间有点闷。”
欧斯卡的话合情合理。半是民间商贾应酬需要，半是贵族同仁联络感情，这次聚会来了很多人，无论老少。加之酒水的蒸腾，酒气的熏陶，平时看似宽敞的豪宅有点闷热。
得了父亲的许可，她微微向四周点头，拉裙屈膝致意，而后走出大厅，到了屋外。阳光明媚，芳草萋萋，不知怎得，比珠光宝气的室内多了几分赏心悦目的明亮与暖意。
不知漫步多久，绣花阳伞下的她打算先去家里的马厩看看。平时的这个时候，她会骑上心爱的马，在老师的指点下完成日常的马术练习。
“你是…住手，你在干什么？”
有一个人，衣服着装人模狗样，伸手在马槽翻来覆去，像是寻找着什么，找到了又在手中反复把玩，像是欣赏着鬼斧神工的艺术作品。
她不管这些，径直前往，训斥这个不明所以的不速之客。
“您好，小姐。”来人似乎知道察言观色，“我在这儿看大麦呢。”
欧斯卡百思不得其解，寻常的粮食有什么值得他忘情在此。还是说，他和写黄色小说闻名的萨德伯爵是一类人？这年头奇奇怪怪的人真的是越来越多了。
“先生，您闯进了别人家的马厩，随便玩着别人的东西。我需要您给我更多的解释。”
不成想，他微微一笑，丝毫不因为她挂在脸上的反感而羞怯丝毫。
“小姐，我看得出来，您很在乎这匹马，对吧？”
提到马，如同后世脑残粉提及朝思暮想的明星，她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个干干净净。马是叙利亚进口的阿拉伯正宗栗色马，每天吃的是大麦，一日三餐之前是三次马术训练，这匹马明显讨厌什么样的小动物，她娓娓道来，滔滔不绝。
似乎是明白时间过去许久，欧斯卡发现她失礼了。怎么能不给对方发言的机会，一个人自言自语呢？“对不起，先生。我是一个对马很有感情的人。”
按旧制度的一般风气，一个贵族家的小姐“不爱红装爱武装”，怕不是古希腊的斯基泰女战士，文明世界的汪达尔蛮族。她的这点爱好，在别人面前提及时总是遮遮掩掩的。
“不，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多。果然，德-罗森博家的二小姐，欧斯卡小姐，我向你致以最诚挚的敬意。你像一个正常人，活在贵族的世界。”
留下莫名其妙的话，他微笑辞别。后来，她从父亲那里知道，他们家买给马吃的大麦，都是通过马德兰家进的。
马德兰家与许多贵族家庭打过交道，唯独与德-罗森博家的合作关系最持久。
当欧斯卡回到聚会现场，父亲看她头上有些汗水，心想十之八九是去马厩看马。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对马术有点过于痴迷了。
虽然他爱女儿，一个贵族小姐离开宴会现场去马厩看马，传出去会让很多贵族同仁对他有意见，觉着欧斯卡是给他们甩脸子。他有必要提醒。
“去隔壁房间擦擦汗。我跟他们说有佣人找你有事。”
欧斯卡接了“免死金牌“匆匆再次离开，留下一些人找上父亲，漫不经心谈她有什么事。
她是清楚的。到了这个岁数，既是第一次接触社交圈子，也是第一次“拿“出来让”买家“挑三拣四。

自英法百年战争，为杜绝再有英国或什么外人利用女婿身份抢财产，法国全国规定，贵族的财产继承由长子占大头，次子幼子等靠贵族关系网去自谋生路。
至于女子，如果不结婚，早早送去哪座修道院孤老终生是最正常的结局。留在家，多一张不进效益的吃饭的嘴，光吃不吐，大家心里都别扭，还不如修道院清净。
终生不嫁人的老姑娘不能说没有，但基本都是继承或得了家业的兄弟溺爱姐妹，传出去有好事者还会有理有据编造个“包养姐姐家庭乱伦”的谣言出来。
谁让这些男人既不往外嫁掉她们，又不把她们送进修道院自生自灭？摆明了贪图肉体啊。
“德-罗森博家的老爷，我得跟您说。”貌似有个老贵族与父亲搭话，“你们家这孩子忒邪性。人家家金枝玉叶温良随群，大家闺秀。你们家呢，有事没事骑马。那是男人家干的事。这么多年的情分，我算给你个忠告，别到最后没有人要她。”
这个人，她认识，外婆家的亲戚，小时候经常串门。而且，她知道，他家有个孙子，刚到婚龄，吉伦特省捐了个粮站的小官。
房门后面，虽然有人貌似替她开脱，但与其说是开脱，不如说是婉转地表示了对这位远房亲戚的赞同，比如“哪里会没有人要欧斯卡小姐呢？德-罗森博的名号在这儿呢“，比如“懂马还能替马房操心马车的事儿”…
身后的社交圈子，她不过是一个挂着“德-罗森博”商标的商品，摆在店里，等人购买。
无人购买，那么，修道院最少是个看破红尘的绝佳去处。
哥哥也许不至于把她扫地出门，嫂子呢？侄子呢？还是说，她真的有脸，赖在饭桌上，看着嫂子与侄子明显的冷漠下饭？她已经烂到非得如此才能顶着这个姓氏的地步吗？
当时的欧斯卡，听着身后人们的“劝解”，父亲不得罪人的敷衍，终于失去了重力跌坐在地。泪水与身体一起失去了重力，砸在看似坚不可摧的大理石地板。
喜欢骑马，真的是这么十恶不赦的事吗？
擦拭汗水的湿巾吸饱了水。窗外骄阳似火，室内渐入秋季。
“叔叔，我觉得会骑马挺好的。女孩子有点兴趣爱好，哪里不好呢？而且，真要是会骑马，有个什么急事我还能方便些赶到。“
不顾周遭渐起渐消的“商人本性“的指指点点，父亲关注的是”我还能“。
“你啊，真是人小，胆子不小。“知道此人比二女儿大不过三岁的父亲想试试看，”我的女儿，在你眼里，竟然不过是个马夫？“
他却是艺高人胆大，顶着身后他爹半是赞许半是担忧的眼神继续侃大山。“我马术不精，到了那时候，全都得听她的。“
碰巧，他不是家中的长子。继承家业的事不用他操心。
此言一出，德-罗森博家的家长心花怒放，表面以微笑回复。这意味着什么？他愿意当上门女婿，照顾自家这个女儿。马德兰家在这一带算是富户，这下子，两家从单纯的业务往来老客户，彻底变成血浓于水的一家人。
不过，他很奇怪，为什么是马德兰家的三少爷，找的还是自己家的马痴女儿。
“如果您同意，我能去跟您的女儿谈一谈吗？“马德兰知道，含混不清的”仆人找有事“不过是个有事不方便在此的托辞。正好，父亲看欧斯卡老不出来，不好再离场去叫，索性做了顺水人情。
门开了。门关了。他一步一步，走近背对着他的欧斯卡。
“如果你没有记错，我叫什么名字，你应该是知道的吧？”门外贵族们零敲碎打，还原出他们家的家世。她不可能听不见。她只是不想回复。
“你赢了。如何？”欧斯卡当时的心气远没有现在这么能压制自己，“你喜欢吧？高兴吧？在那么多人耍弄我的时候英雄救美了！满意了吧？你走吧，走！“
如果让现在的欧斯卡回顾当时的自我，她也许会更加谨慎，更加冷淡，更加客气，更加讲礼貌，把他“打太极“推到看不见她的地方，而不是像傻子一样大为光火直抒胸臆。
“怎么？你是在欣赏我的惨状吗？是啊，就算现在，我都得压着声音。你高兴吧？刚才还跟你颐指气使的贵族小姐，现在忍着这样的窝囊气。你是不是…”

不等她把接下来的怨气诉完，马德兰弯下身，拉起她的手。长年紧握缰绳，虽说隔着手套，掌心指肚照样有厚厚的老茧。
他没有按着惯例亲吻手背，却仔细看着手上的老茧。指尖抚摸着厚的发黄的老茧，搞得欧斯卡竟然害羞起来。第一次，除了自己的父亲，第二个男人关心着她。
马术老师换过两任，跟她关系都很好，但是，毕竟双方的立场所限，很多话很多事不方便。
其他仆人更多的是客气。他们也许感念她一时兴起的恩典不假，真能掏心窝子的却无一人。
父母很小就教育过她，对待仆人要保持礼貌的冷漠，在他们跟前要学会一个人拿主意。
外面那些宾客大多是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但凡她家败落，同样大多会音讯断绝，素昧平生。
她急急忙忙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好了，我没事了。你跟他们说一声，我等会就到。”
“不过，你不打算给我什么借口吗？”马德兰不肯就此止步，跟着靠在身旁。
“借口？借口是像你这样纠缠不休吗？“欧斯卡赌气不肯躲开，想让他知难而退看他吃瘪，“今天你是在我们家。我为了招待好你，先去跟仆人们吩咐准备点清凉饮品，给你解解渴。行吧？”
马德兰故意不听话中带刺。如果那么在乎脸面，他们这样曾经的破产工人，靠什么在他父亲一代人时间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挣下现在跟场上一种地方贵族比脸的家业？
他父亲交给他的，只要是志在必得搞得到手的东西，不管什么麻烦，干就完了。
不过，与糟糠之妻相亲相爱不惹外遇的他爹，没跟他讲过什么叫谈恋爱。
“既然我是来你们家做客，今天，你给我一个面子。看在我替你说了一通漂亮话的份儿，陪我出去，如何？”
初涉社交的欧斯卡忘记父亲提醒过的一点：其他人眼中，她和一个男人并肩返场意味着背地里有了男女之情的暧昧。其他人再提亲事，多少都得考虑到这件事再掂量“价码”与说辞。
马德兰没谈过恋爱，不妨碍他来个先入为主。不管一杆子二杆子，插得进占住位就是好杆子。
“出去就出去。”
欧斯卡心下是觉得，再不出去，父亲跟别人不好交代是非原委，搞不好糊里糊涂得罪一大帮客人。于是，她不知不觉上了道，准备打开大门。
“诶~开门的活哪里能让你来干？我来~”
她见马德兰满脸堆笑前倨后恭，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人到底图的是什么？顺便一提，到这儿，欧斯卡还没明白，马德兰前面说的“赶马代驾”有什么引申含义。
“哟，刚才还一副假斯文的模样，现在呢？笑？你还给我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占了便宜卖乖的。”
嘴上这么说，身体很老实。有人替她开门，她享受一回威风，何其快哉？
——时间转回到现在，昂代城，拆了重修更保险的教堂危房。
“你瞧瞧，想当年，你姐姐他可就是这么样的人。她哪儿知道，以后岳丈替我说通，把她许配给我了。别看我现在给你姐姐当帮手，哪天我就上了她的…“
一块小碎砖砸到信马由缰的马德兰后背。他面前的玛蒂尔德别过头去，把一脸坏笑对着木椅靠背显露个干净。
“你跟我妹妹胡说些什么呢？刚才我就想收拾你了。“
依旧瘫在座椅上的欧斯卡动弹无力。从他开始把军需话题扯到“陈年烂帐“，先前那块碎砖便握在她手里。
不过，即使是小碎砖，依旧是热乎的，可不像是刚从屋顶还是哪儿落下的。
“你瞧瞧，你姐姐这个人就这么样。别的时候都还好，就是提到这些…还有啊，我以前带你姐姐去逛波尔多城的时候…还有…好了，不说了，好吗？我不说了。”
欧斯卡咬着牙，举起身边掉的一块大砖头，吓得马德兰立马闭嘴。他的眼神，让她慢慢放下手里的家伙。
他还是和以前一个样。有时候，欧斯卡闹不明白，男人怎么都是这个样子。
她冒险伪造过两封父母的亲笔信（涉嫌违法）“离“了订婚关系。哪知道现在他还是没事人。
拿破仑死心塌地追求约瑟芬，德赛死前明里暗里“提示”波丽娜，波莱特与拉纳简直比结婚还关照彼此，到了她这儿，得了，来了这么个死缠烂打的主儿。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什么，姐夫？”欧斯卡让面前的两个人一唱一和拿她寻开心气得不愿言语，重新躺好不再吱声。
“当初你姐姐给你的那本《波斯人信札》，夹的草稿是给我写的。”
咚！饶是战场上锐不可当的欧斯卡，听了这话顿时惊得险些摔在地上，后脑勺磕了椅子。
“闹了半天，那草稿是到了玛蒂尔德手里？我说我老是找你要，你总不给。”
“我那时候要不说是你不小心落在我们家，你后面会去树林里找我吗？”
“讨厌！你那时候就这么坏。”“我是坏，当初树林里我给你看八音盒，你不是还高兴得抱着我吗？”
“那是…那不需要你给我买。我们家那时候有钱。“”是吗？玛蒂尔德，你说是吧？“
玛蒂尔德知道，那次姐姐拿了八音盒，半夜找她聊天，总算肯定了马德兰“是个好人“，然后不自觉地被她套出来话，欧斯卡对马德兰非常满意的实情。
“玛蒂尔德，你知道吗？“”嘿嘿，我听你们的。我先躺着舒服会~“
欧斯卡知道，平时能够克制现在的一面，因为公事公办。为了把事情办好，早点西征加勒比，平定黑奴叛乱，她又找不到人，只好找他帮忙解决后勤问题，把这边先办妥。
在法属圣多明哥（海地），英国海军到处封锁，黑奴起事斩木为兵，蚊蝇肆虐瘟疫常见。
雅各宾派听说这几天在巴黎又抽风。断头台又砍了一批“反革命贵族“的人头。活着的又是战战兢兢抖筛糠。
他呢，不应该再被自己连累了…妹妹长大了。余下病的病，杀的杀，家里再就剩父亲活着。
西半球不需要他。回忆将只属于他一人…他以后，应该跟阿基坦几个省里，或者直接跟巴黎家世“干净”的新贵们勾肩搭背谈婚论嫁，那样对他的前途有好处。他还年轻，现在21岁了，不值当多出什么黑历史。
欧斯卡？还是得当好一名军人，为国尽忠吧。哪怕看在打仗才能的份儿，雅各宾派那群政客现在不杀她全家。
“马德兰，我们在这儿歇着。你替我给他们传话，有什么事记得叫我们一声。“

小说相关章节：不沐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