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泥恩呐赫·泥姆。”
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发出了不属于人间的古怪声音。
沙西·厄本·法尔教授，谁能想到提出著名的“法尔·厄本·提克里耶假说”的大炼金师的孙女正教授魔法生物学，而且在四十三岁这年还只是一位讲师。
沃尔泽林，男，二十岁，此刻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沙西老师枯干的头发、蜡黄的皮肤和凹陷的脸颊。他注意到她的眼圈有些发青。她的脖子很僵，走路还有八字步，配上考究的灰色系外袍，实在是百分百的……魔法学校讲师。
也许，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有人相信她是有志于学术又淡泊名利，所以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哈，沃尔泽林暗笑，那几乎是没有才分的人的通用借口。沙西老师确实淡泊名利，也确实天资平平。他很佩服她，因为她丝毫没有，哪怕以暗示，找过借口。她的生活是：讲课，回家。也许她有多彩的二重生活，但就她的健康状况而言，大概没有。
“这是一只幼体……”沙西老师举起一只标本瓶。
瓶子里，握着拳头一样的诡异生物标本物，它干缩在药水里，已经褪色了，能够想象展开的样子应该类似海星。
“……据说能长到十二尺，不过，目前所知的最大个体出现于1543年，也就是十年前，仅有七尺。有人认为，泥姆是具有智慧……华西利沙小姐，来了吗？”
沃尔泽林吓了一跳，差点把课本碰下桌。
“嘿，”出于一种自封的义务，他悄悄戳了戳前排的女生，“醒醒，沙西小姐喊你了！”
“呃？！”穿着灰色长外套的女人站起来。
“‘喀斯契’是艾贝尔传说中的不死恶魔，”她说，“它听命于艾贝尔的女巫。但这只是民间故事，实际上，喀斯契是冬日节祭祀仪式里的下级恶魔，其名讹变自……”
“不是恶魔学……”沃尔泽林小声提醒道。
“华西利沙小姐，”沙西老师把标本放在桌上，“对于最近的事我深表遗憾，但还是请你认真听课，毕竟你现在还是在课堂上，好吗？”
“对不起，沙西老师。”华西利沙低下头。
“请坐。”沙西老师说。
于是那个蓬乱的、黄头发的、尖鼻子的女生慢慢萎了下去，像渐渐灭掉的蕈子。
华西利沙没有睡觉，只是她的精神基本上处在解离态，恍惚得像行尸走肉。事情要从两周前说起。简而言之，在魔法生物学实验课上，她擅自打开了一只笼子，放出了火鸟。她没受伤，不过，她的同学，布莱梅·弗兰，比她小一岁的水蓝色短发的姑娘，永远失去了半张脸。
一时的风波对众人而言，很快就消散无踪了，就像刚才的小小风波。学生们继续听课，沙西老师拿起了书。
“触手生物形态多样，”她说，“其中绝大多数是魔法生物，但也有些普通生物，谁来举个例子？”
前排一位穿宫廷风白衬衫和黑蓝色马甲的金发男孩举起了手。和周围的学生比起来，他很年轻，看起来也许只有十五六岁。不过，魔法师的年龄不能用“看起来”衡量，这是常识。
但他是基本上可以用“看起来”衡量的那种魔法师。罗伯特·贝舒，现年十七。作为魔法学校的新星，生了一张略显年幼的脸。他的哥哥，天资稍逊一筹的赫尔·贝舒男爵（见《月夜》）已是十字路公约的正式成员。贝舒家族近百年处在王国魔法师家族的外圈，却在一代里出现了两位天才——听说老魔法师弗里茨·贝舒在皇家魔法师协会说话的音量都高了不少。
“贝舒先生。”
“塞洛斯近海的太阳海葵就是一种非魔法的触手生物。”
“很好，谢谢，贝舒先生，请坐……”
话音未落，门被敲响了，不等开门，一只巨眼就推开门进了教室。传话魔，学校的低级使魔。它大概是人头那么大的一只眼睛，飘在空中，淡紫色的身体带着半透明的温润质感，瞳仁则呈现出深紫色。虽然怪异，却不让人感到恐惧。
“有什么事吗？”沙西老师问它。
“加尔默尔先生让华西利沙小姐去会谈室见他。”使魔的身上传出声音。只能说那个声音是从身上传出的，因为它根本没有嘴巴。
“华西利沙小姐？”沙西老师转向听课的众人说。
三圣学院是魔法学校最古老的学院之一，教室宽阔而高耸，像漆黑的神殿。座椅，除了围绕讲台摆放成半圆阵形的之外，彩绘穹顶的光芒水晶下，层层叠叠，还飘浮着许多圈。学生呢，少说也有一千名。至于听课问题嘛，是通过刻在建材里的音画增幅魔法阵解决的。
“走了吗？”她问。
“嘿，叫你呢？”沃尔泽林说。
“知道，知道……”华西利沙趴在桌上。她的位置在地上，周围已经有很多好奇地回过头或低下头的学生。
“加尔默尔，”沃尔泽林拍拍她的肩膀，说，“他人很好，是学校公关部的，就是，只有出大事的时候，他才会到学院来……他一到学院，就是说，有事了。不过他人很好的。”
她知道这些。爆炸第二天她就见过他，他安慰了她，但是告诉她的事情却很可怕——她面临严重的责罚，退学只是其中最轻的一项。除此之外，她还可能面对国王的律法。
“华西利沙，在吗？加尔默尔教授让你去会谈室找他。”传话魔又喊了一遍。
“华西利沙，走了吗？”沙西教授说。
“……叫你了。”
“……华西利沙？”
周围的同学支支吾吾地说着。虽然他们没说出来，但他们有同情的眼神，那眼神在说：时候到了。
一副清晰的图景出现在她脑中，两周间，这幅图景已经出现了数千遍：她中午被开除，然后被司法骑士带走，通知书很快会寄到她家，她的养父母会破产，她会入狱，而且是格格罗斯，专门关押魔法师的监狱——传说那里的狱卒都曾是猎巫人。她的心脏跳得很快。
那些人，在刚成年时狂热地跟着游街的队伍，等他们活了半生，精于此道后，巫师狩猎忽然变成非法，于是他们失去了一切。有名的极端者被审判，但，那是沾血的一大群，所以更多的是无名小卒。国王必须考虑这群人的出路。他们中的一部分进了边境卫队，作为惩罚；另一些转成狱卒和拷问官。更多的则回归民间，做了雇佣兵或冒险者，甚至有人依然暗中做着老本行。他们的世界被塑造成那样，时至今日，许多依然对《魔法及巫术行为审判令》深信不疑，那种恨是在骨头深处流淌的——他们是出芽时被扭弯的树。她感到四肢在关节处断开了。
“华西利沙……”沙西老师扶了扶眼镜，开始在名单上写什么。
“我在！”
华西利沙猛地站起来。她感觉被清风包裹着。忽然，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出现了：她发现自己四肢、骨骼上的微弱疼痛，发现皮肤在微弱地发痒，感到大脑泡在浆汁里，像水波那样蠕动。
“请跟我来。”传话魔说，率先飘进了走廊。
“请”，原来如此，这个字在带来真实感，它撞击了她，她的心亮起来，像被电击过，惶惶地落下去。它非常幸运，它是个局外物。她走下阶梯，走得太急，手背撞到了桌角。它们多幸运，它们都是自在的无关物。
她才发现传令魔身下有几条小触须。她以前没注意，她只知道，那是只传令魔，随处可见的低级使魔。每个学期末都有大量学生胆战心惊地跟着它们走进教授们的办公室。原来走廊里的灯是发光水晶，它们做成了壁挂火炬的样子。地毯并不是纯正的红色，更像红褐色。白天是不开灯的。
“华西利沙小姐，加尔默尔教授就在里面。”
使魔的声音把她从感觉的世界中抽出来。她一凛。
“谢，谢谢。”
“不客气，华西利沙小姐。”

眼前是两扇严肃的拱形大门，非常巨大，简直像王座厅。三圣学院的主楼可以追溯到中新时期的战争年代（约七十年前，见《波普朗城堡》），原本是一座供奉月神——魔法师的引路人和保护神——的圣物的集会所，改建成教学楼后，高耸晦暗的廊道和房间被保留下来，成为了走廊和教室。
议事厅、会谈室，每个学院都有类似这样的空间。其实她来过很多次，小规模讲座、社团活动、临时会议等都会借用这个长方形空间。里面有三座巨大的书架，摆着小说和常用书，灰格子地板上铺着褐色地毯，地毯的花纹是重复的浅色菱形和草叶纹理。西南面有一张老式办公桌，掉漆了，上面常年放着阿贝阿维耶的《北方之门》和格林·格里的《银雀》，还有盆沙罗曼藤，别名火精草——她有个学期负责照料它。东面是四面新月形大落地窗，窗棂的方格此刻应该正被阳光投在地毯上。
她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推开门。
一只企鹅站在桌后。不，是一个比较矮的男人，还穿着一套黑色制服长袍。男人五十岁左右，不算胖，但有一张不怎么分层的饼脸。半秃，鼻子有点勾。他翻着一本黑色的书，不是《北方之门》也不是《银雀》这让她有点慌张，她想他一定会翻原有的那两本书。盆栽放在最近的窗边。方格子被阳光投在地毯上。
“你是……？”
男人合上书，推了推小巧的圆眼镜。他的表情很和蔼，声音轻快，是那种让人听了就有点想笑的轻快，不是说可笑，而是愉快。
她差点流下泪来。加尔默尔，听说他年轻时候在街头表演过魔术秀。一个好人，可惜马上要做报丧女妖的事。
“华西利沙。”
“哦，我差点忘了。他们把太多事儿派给我了。我以为你是格洛利亚，山顶学院的一个学生。好，现在 嗯，是了……”
山顶学院，名副其实的精英学院。和三圣学院同属最早的那批学院，由十二代月亮，出身九家族之一的“琉璃月”萨拉万创立。但两个学院在宗旨上相去甚远：三圣学院致力于魔法的平民化，而山顶学院则以贵族主义的坚持闻名。山顶学院的学生多来自历史悠久的魔法师家族，毕业后大多成为魔法世界甚至世俗社会的新星。三圣学院的毕业生则大多进入日常魔法行业，如药剂调配、道具制作、实用魔法教学等，也有成为冒险者的。
以两个学院为中心，魔法学校里的师生大致分成支持平民主义和支持贵族主义的两派，也就是月桂党和九枝党。学生会和校议会上，两派的分歧往往演变成两个学院之间的激烈争执。
关于“月亮”，魔法世界以月亮称呼伟大的魔法师（见《游牧的夜晚》）一般而言，月之位的魔法师都和格兰尼亚魔法学校有这样或那样的联系。但也有例外，譬如巫师战争（见《月夜》）时期著名的“白银月”，白银女巫科科·梅。

“嗯……是……山顶学院……三圣学院……哦……”
加尔默尔压下眼镜，嘀咕着，打开黑色的皮包，翻出一摞文件。厚实的羊皮纸。是学院的公文。
华西利沙默不作声。
“调查委员会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火鸟本来就是古怪的生物，他们认为就算有老师在场也不可能阻止这场悲剧，所以，错不在你。”加尔默尔简洁地说。
华西利沙并不感到高兴。这些话只是将她抛进了回忆里，冰冷的回忆。它们已经不确凿了，被反复修改，变成了禁忌的恐怖故事，尽管只过去了两周。
“当然，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请坐。”
他从镜框上瞄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抽出一卷文件，放在她眼前。她不用看，蓝色的丝带和考究的用纸，一份不详的判决书。
“不用了，老师，我站着就行。”她机械地说。
“好吧，随你便。不过，事先声明，调查委员会只提供技术上的参考，这次事件的主要受害者是布莱梅·弗兰。”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这是他早年主持街头魔术表演留下的习惯：“因此，布莱梅本人和她家人的意见才具有决定作用……”
华西利沙点点头。事到临头，她反而有种潇洒的解脱感。
布莱梅·弗兰，文静的女生，而且是那种一般人印象里的乖女生的样子。虽然不算大家闺秀，但处事落落大方，些微存在的孤僻则成为了男生间独特的魅力。
布莱梅家原本在千壑城开着名为“弗兰的小家”的烘焙坊。不过，听说最近她的父母也搬来了王都，在十二圣人街盘下了一家点心铺，目前还在筹备阶段。三周月前，她还邀请华西利沙作为第一个客人。
然而，悲剧改变了一切，两周来，华西利沙没见过她，也不敢去看望她。在医院的布莱梅也拒绝了所有探望。
加尔默尔摘下眼镜，擦了擦，仿佛卖关子似的，神秘地撇撇嘴，说：
“……弗兰家选择和解，布莱梅本人也同意。”
“……什么？”
“好好感谢弗兰家吧。最近你需要做的是，”一瞬间的玩笑意味消失了，加尔默尔回到了公事公办的样子，“几个文件……我找找……主要是和解书……哦，已经给你了。拿回去仔细看看。”
他把那个卷轴推了推，示意她收好。华西利沙还沉浸在思考暂停的状态里。
“想要逃过处分是不可能的，不过，接下来都是学院内部的事了，他们确定后会通知你。”加尔默尔说。
“如果你还想聊一聊，”他收拾着桌上的文件，“比如就业问题，人际关系，学分重修之类的，可以聊聊，有吗？”
“没……没有，加尔默尔先生……”
“那我就走了，”他看看手表，说，“回去上课吧！”


下课后，华西利沙爬上山，坐在山顶的乳白色拱形环廊里。这里是三圣学院所在的山林，或者也可以说是学院花园。仅仅一个花园，也许就有整个学校的外观那么大。格兰尼亚魔法学校在此现实中的物理空间约占整个王都五分之一，这也是一般人谈及它时所指的“魔法学校”。
实际上的“格兰尼亚魔法学校”是一个多层现实聚合点。不同的现实、不同的结构、不同的学院、不同的学生同时存在着，互不干扰。就像从海面投下铁锚，每个深度层级都占有着铁链的一部分，铁链本身是一，又同时存在于不同的深度。
也许，除了极少数伟大的魔法师，没人能真正说清魔法学校到底是什么。毕竟，如今存在于此的这个超级结构，与其说是整体设计的产物，毋宁说是数千年来数万万名魔法师有意无意建筑而成的。
除了作为日常教学和生活的部分外，这里还有无数遗迹、城市、地下迷宫、幻境、秘园、次级现实，甚至学校档案馆都遗失其记录的也为数众多。它们也许曾经是，或者现在还是，魔法师们的住所、工坊、法师塔、实验场、图书馆、收藏室等，又可能只是生自兴趣或意外的古怪实体：比如著名的“梅拉雅之梦”，一片贴近地表的梦境空间，有时出现在这里，有时消失无痕，许多个月后再次从别处出现。据说，历代伟大之月的法师塔也在学校里，只是目前有确切位置的只有三十五座，六座属于当今仍然在世的月位魔法师。
或许连最初建立魔法学院的僧侣们也不会想到，那处“一间教堂、两所宿舍、三座塔楼”的小学校，竟会变成这样一个伟大的奇迹。对很多魔法师而言，魔法学校就是魔法界，就是一切魔法可能性的具象化存在，永恒矗立的家园。
淡蓝的藤本植物缠绕着古老的廊柱，萤火星星点点，在叶间旋舞。女学生静坐在淡淡的夜雾里，思绪繁乱。
永远处在傍晚的“葛兰之森”，最适合沉思……或者单纯困在自己的情绪里。
“看来今天包间满员了，学习压力如此沉重以至于，魔法世界的精英们都乐于独处吗？”
回头看见站在长廊尽头的眼梢非常漂亮的青年。黑发在脑后散成四条长长的麻花辫。一身王国中产者常见的服装：白色花边衬衣、黑色马甲、紧身裤和短靴，十分熨帖。衣服装饰着南国风格的花纹，腰带系着钥匙一样的玉佩，还挂了一把小巧的短剑。马甲是翻领的，内侧为深红色，两排铜扣熠熠生辉。这个人，如果说是什么大家族的少爷，也许有些言过其实，毕竟打扮实在不怎么传统，但说是常出入于贵族沙龙的人，或者青年贵族的玩伴，倒未尝不可。
“八宝？！你怎么来了？”华西利沙站起来，朝那个叫“八宝”的人走了两步。
“这不是亲爱的小公主吗？”八宝说。他的声音比他的话稳重许多。
“哈哈，少胡扯了，你来干什么？”华西利沙说。
“嗯，来看看你。”
“说真的，你来干什么？”华西利沙走到了八宝面前：“这儿有不少厉害的魔法师，要是他们发现你的话……”
“他们其实没格外盯着整个学校啦，而且，我还是感觉那只火鸟更危险些。刚才路过魔法生物区的时候，它可一直盯着我呢！”他说。
八宝不是人类，也不是非人类，他一半是人，一半不是，大概这样。
“火鸟对古怪的生物比较敏感……唉，谈它干什么！”
华西利沙皱皱眉，挥手打走一团虚空。
“就是瞎了一只眼嘛，何况又不是你的错：你看，我变成这个样子，还很感激你阿姨呢！”
八宝伸出食指，手指慢慢伸长，变成三条血红色的丝线。莹莹夜色中，丝线流溢着皮革的光泽。
“呵，闭嘴吧你！”华西利沙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你也是受害者啊，只是没受伤而已。”
“还不如受伤呢我！”
“嗯，原来如此：是莫名的负罪感啊！”
八宝郑重地点点头，学着沙西老师的样子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镜。
“所以，华西利沙小姐，”他模仿着加尔默尔的声音，“你有什么讨厌的人吗？我可以变成他的样子给你打一顿出气。”
“唉呀，别开玩笑了。”
“好的，好的，我闭上嘴……嘿，那么，她怎么样呢？”
八宝说着打了个响指。他的身体模糊起来，像是隔着冰凌看过去的景物。渐渐变高，凹陷的脸颊，浮肿的眼睛……八宝变成了沙西老师，连衣服都一模一样。
“华西利沙小姐，”八宝推了推真的存在的眼镜，“你来说一说，八宝这只生物，是触手生物吗？”
“哈哈，好了，我恐惧症快犯了。”她挥手推开了这只不明生物。
“那，这样，怎么样呢，很方便的能力哦？”
沙西老师半跪下，把华西利沙拉到身前，给了她一个圆满的拥抱
“诶诶，干什么你……”
“嘘，华西利沙，”沙西老师摸着华西利沙的头，轻声说，“这两周真的辛苦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那儿，上课，说话，说平常的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当然看得见啊。”她揉着她的耳朵，“以后如果觉得难过，抱歉，我擅自打听了，知道你偶尔会感到莫名的难过，我就住在生物区的魔法师塔，可以来找我，什么时候都行哦？”
“……
“……
“喂，说一点嘛，演得怎么样啊？”
“……确实，很，方便啊。”隔了许久，华西利沙才说。她悄悄咽了咽嗓子，咳嗽了一声。这些并没逃过触手生物的感知。
“嘿，是吧，朋友？”八宝立刻脱离了沙西老师的模样，一转变成了颜色古怪的水母。云样的外壳流溢着梦幻的色彩。是红色还是蓝色绿色黄色紫色白色黑色橘色青色水蓝色……不是任何一种颜色，每一种看似寻常颜色的色彩都恰好位于似是而非的边界。气泡般的身体下黏连着幻变莫测的触须，像画糖画，看起来很滑稽。
“我看你是缺乏被爱所以对年长者有一种莫名的被关怀要求，”它说，“比如沙西老师，刚才她喊你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你觉得被她背叛了吧？在单方面的幻想关系里重建自身，还有强烈的负罪感和莫名的委屈，啊呀……！”
彩色水母被石头砸倒在地，恢复了人形。
“是会疼的！”八宝爬起来，说。
“哦原来会疼。”华西利沙耸耸肩。
她没生气，虽然说中了一部分，刚才确实有些委屈，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不如说，状态全满。她的神经像芦苇一样强韧，思路也有些跳跃，毕竟她的“家人”差不多都是像八宝这样难以理喻的生物。
“那当然了，不过也可以不疼，疼痛是把存在锚定于地面的东西，如果不疼呢，对我的工作来说很危险。所以，还是很疼。”
“那就不要忽然变成谁来开我玩笑！”华西利沙说。
“我明白我明白，空洞的许诺也是一种纯经验上的错位，但谁说谁就确实是看上去的样子呢？它只要意识到是它的样子就行了，画皮之下也许什么都没有，就算有也是永远不会显现的东西，就算显现，谁说八宝这个皮下之物的显现不是纯粹的沙西老师呢？其实，嘿，我乱说的，我不明白这些，因为我没有确定的形状、确定的性别，没有假定的灵魂，没有双向分裂，我们是一具完全流动肉身，一处纯粹现实区域，进化的有瑕节点。我们被造出来是让人讨厌和害怕的完满肉身。”
“欸，节点，吃点东西去吗？十二圣人街，喜鹊烘焙坊怎么样？然后还想问问你，要是去看布莱梅的话，怎么样比较好，我实在是想不出该说点什么。”
华西利沙俨然把八宝当成了朋友一类的人物。事实也确乎如此。她成长于养父母家，不知亲生父母是谁。养父母虽然很爱她，但在她童年时代，他们一年中有很多日子在外省忙碌。常来探望她的只有八宝。
“当然可以，我来呢，其实也是有事找你，不过不是什么急事，何况时间还很充足，所以我呀，决定接受你的邀请。话说，有没有暗恋对象，我可以变成他陪你去。或者来个著名的双胞胎把戏怎么样？”
八宝又一转，变成了华西利沙。
“唉，和以前一样，变成猫吧！乌云盖雪。”
“纯黑不行吗？或者来个……哈哈哈……彩，彩猫如何？”
“就乌云盖雪。变好进来吧！”
华西利沙打开褐色的手提箱，招招手：“得委屈你在书上躺一会儿了，不然看见我养宠物了，有人会来问的。”
其实根本不会有人问她，她知道，就算自己真的带了一只彩猫也是。
“咳，无聊。”
白底黑猫咕咕噜噜地跳进了箱子。

八宝是一只特别的触手恶魔，前世，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是南宇国的难民。
如今的南陆大地，“南宇诸国联邦”的疆土，百年前还是诸侯争霸的战场。后来，南联盟的前身，“南宇诸侯联军”成立了。联军横扫南方大地，将南宇国土扩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然而，所谓“横扫”，只是就领土和成员国的增长而言，实际上的战争并不多。早在联军未成立的时候，南宇北方就出现了众多独立商业城镇，并且有了一套通行于诸侯国之间的规则系统。联军的到来只是将众多市镇合而为一，共同讨伐西南和南部的妖魔部族。
接着，“南宇帝国”宣告成立，十年，统一派对国内进行了肃清。由战争而生的帝国，逐渐抛弃了联军时代的旧制，依靠臃肿的军队和特务机构维持统治，实际上是皇帝与军人的联合朝廷。三十年，南宇帝国在四起的民乱和军变中垮台。朝廷的强大盾牌最终成为杀死帝国的利剑，名为新日会的青年武官们发动了政变，恢复了诸侯联合。
不过，清平之世并没有到来，军务朝廷的统治很快开始了。靠抵抗南方虫豸起家，散王何辙抓住机会，以卫护体统的名义镇压了首都，处死了新日会会众，成为军务朝廷首辅，新南宇国宣告成立。何辙的统治维持了十三年，期间亦有中兴。然而，紧随其后的是人祸横行，民生凋敝。北方最大的商港，还澜，据府志记载，新南宇国末年，商户已凋零到了十不存一的地步，“昔为闹市，今为空堂，街连衰草，山鬼林精，往往群聚而歌。”
民间的反对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渐渐付诸行动。两年时间，“四利十权”的呼吁变成了“光复联合”的要求，最终又成了“诛杀军党”的口号，声势越来越大。旧诸侯也趁乱起事，或买好属民，或镇压抗乱，重掌地方大权，新南宇国四分五裂。
烽火连天，军务朝廷渐趋失效，军队拒绝听令，地方各自为政，民间侠客啸聚、匪徒横行。终于，十六年前，在南宇国的除夕，史称“危年三变”的叛乱发生了——首都民众包围了皇宫，是日夜，清正司探士鹿林仓皇率人逼宫，清晨，何辙自缢身亡，此为一变；清正司众旋即以谋逆罪被禁军屠戮殆尽，此为二变；朝廷各部群龙无首，作鸟兽散，首都国民涌入大皇宫，新南宇国灭亡，此为三变。六个月后，南宇诸国联邦宪法出台，南联邦宣告成立。如今，南联邦有条不紊地运行着，那段混乱的历史早已成为市井剧和阴谋小说的题材。
八宝前世出身于何辙时代的武官世家，他的爷爷参与了嘉明、嘉贺、嘉增三县的，人称“三嘉之屠”的平叛行动。何辙倒台后不久，年轻的八宝被送出国。不过，在“还澜审判”里，除了剥夺姓氏、没收财产外，他的家人并没有承受其他的惩罚。然而，他的父亲在后续的民间报复行为（“侠客行为”，南宇律法的灰色地带）中死去。这是十四年前的事。
凭借族传武艺，八宝在格兰尼亚当了冒险者，有时也承接黑色工作，譬如暗杀。在一次恶性商战中，八宝受雇刺杀银勺商会会长。银勺商会虽然是商会，却切实地“拥有”许多产业，像一只有肉身和灵魂的妖怪。行动失败了，时隔半年，再次出现的他已经和高阶触手恶魔融为一体，以“八宝”这个名字服务他的新雇主。没人知道他究竟依然是那个人类，还是触手恶魔，还是融合出的什么新东西。他的第一份工作是：照顾孩子。

童年时代，华西利沙常见到八宝。他会绕过她的养父母，或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给她带一些小礼物什么的。有时，他没来，一连几个星期不来，一位蜥蜴人会代替他。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银钥匙家族，也不知道家族的生意或者魔法世界。她只知道她有一位姨妈，住在很远很远的北方。她听见八宝他们叫她“婆婆” ，以为是比较老的阿姨。直到十二岁那年她才见到她：原来她看起来比她还小，无论是年纪还是体积。
她在一个春天到来，冷漠优雅，长发及肩，前发垂在额头，遮住略浓密的眉毛。她乘着漆黑的马车，带她去北方的庄园度假。
庄园别墅建在雪山之顶的隐蔽裂谷，谷内有温泉，绿草如茵，简直是一片大牧场，开满白色的碎花。一颗小树长在裂谷中央。
“这是生命树，”她告诉她，“可以长到城堡那么大。”
“可以住在里面吗？”她问。
“也许吧，但谁会住在树里呢？”她回答。
记忆里，那时候的天光是如此漫长。暖风吹起漫天碎花，黑色的她站在草地上，长发随风飘舞。她教她好玩的魔法，给她讲有趣的童话。比如月亮上曾经有一个王国，太阳上也有，现在已经没有了；比如每一颗星星都是一颗太阳，有些星星消失了，就是太阳熄灭了。
晚上，她住在三层别墅里。有时，蜥蜴和八宝会来和她们一起进晚餐，并且在餐桌上谈一些严肃的话题。“不同的我们活动起来，像用同一个纯粹的肉身那样，”她常常说，“那么一切就只是触感问题。”当然，华西利沙听不懂这些东西。
晚八点，她的阿姨会准时开始讲吓人的东西。“好了，”她压下眼镜，看看表，说，“是时候讲一些清淡的故事了。”故事开始了，里面有食火的飞鱼、尖叫的星、生着人面的绿色月亮，漆黑的神殿、古老的亚赫人、毁灭的地底城、食尸鬼王国，还有世界尽头的冰盖、无回的地狱之门、死后世界和灵魂的奥秘。
讲鬼故事的时候，她的阿姨坐在摞起的垫子顶端，以便她被吓哭时能趴在她的膝盖上。
“当然，是我编的，有错漏还请见谅。”最后，她总是这样说。“也许哪天我会找只真正的恶魔来养，现在，去睡觉吧！如果睡不着也不能睡在我房间里。”
有时，她会无意间把她的阿姨当成妹妹，然而她的阿姨，在言行举止上似乎都把她当成更小的儿童……甚至是小宠物一类的东西。不过，除了说古怪的话、以吓人为乐和有时露出让人害怕的气质外，这位黑色的亲人还是让华西利沙倍感亲切的。
除了她们，这里还住着别“人”。它们，有的像肉球安上了五官，有的是红泥巴而会讲话，有的像一堆风景画，有的是植物却有手脚，有的是许多茶壶没有茶杯，有的是驯鹿长着斑鸠的嘴，有的是云样的蝴蝶，还有些更怪：像是一间进去就出来的小别墅、一对会做梦的狐狸石像、一团味道很甜的黑雾和一小杯漂着帆船的星空。
这些是什么呢？它们好像都是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它们漫步在草地上，有时分散，有时聚集，有时说笑，有时严肃交谈。
“人变成鱼的时候，不需要什么东西了，就扔掉，我把它们捡回来，拼好。”她的阿姨说。
“人怎么能变成鱼呢？”她问。
“人是会变成鱼的。”她的阿姨回答。
“不会。”她摇摇头说。
“呵，犟种，”她把她拉过去，看着她的眼睛说，“世上有很多呢，说是存在但不存在的东西，也有很多说是不存在却存在的东西，明白吗？”
她摇摇头，指着不远处一块翻得很糟的土说：“人也可以变成西红柿咯？”
“西红柿吗？”她的阿姨问。
“嗯，我偷偷种的。什么时候能长大？”她说。
“下次你偷偷做了什么呢，最好不要说出来。不过，等你夏天再回来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摘。”
“好啊！”
她再也没回去。
最开始是因为搬家。搬家后的头一年，不知为什么，八宝和蜥蜴都很少来，来了也显得行色匆匆。后来是因为她听到了一些可怕的传闻，关于这位阿姨，于是和她的关系日渐疏远起来。
终于，十五岁生日那年，她拒绝了她全部的好意。
“好的。”雪山来的回信，内容很简单。
她们再没见过面。八宝或者蜥蜴会来看看她，仅此而已。有时，华西利沙会后悔当时带着少年的别扭的拒绝，不过，越来越多的传闻让她总体上还是感到庆幸的。
再后来，他们又搬了几次家，和那个阿姨彻底断了联系，只有八宝还偶尔来。逐渐生长，逐渐飘零。十五岁生日后，华西利沙感到自己一下跃入了纷繁的长河里：上学、读书、初恋、分手、当学徒、荐入魔法学校……旧时光皱缩成遥远的画片，陌生、朦胧。她怀疑那只是童年的幻想：神秘的亲戚、雪山里的庄园，越来越像冰雪漫天的插画。记忆，幻想的组合，为普遍的东西所填塞，最终变成千篇一律的底稿。
如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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