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道光年间，有一名叫刘宝（字才生）的秀才，应朋友的邀请，旅行至福建一处邻海的村镇，给当地姓周的地主做私塾先生，怎料水土不服，半路便染上肺病，一天到晚咳个不停，到地方已只剩半条命了。好在周家尽地主之谊，收留刘宝养病，至今已有半年有余…

某天，刘宝下了学，虽已修养不少时月，脸上有些血色，但仍旧连一摞书都搬不得。只得一本一本的将小桌上的书收整。

“才生，才生啊！”耳后远远传来周老爷的声音，刘宝连忙去看，只见他迈着大步向私塾走来，身后跟着个端餐盒的丫鬟。

要说这周老爷也是个奇人，他还是周少爷的时候就有小张顺的名号，也是十里八乡出名的俊俏生。寻常人不敢去的水域，他敢去，只要下去就总能摸出点稀罕玩意上来。俗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那天的一个海浪将他连人带船卷进去再也没见浮上来。得知消息的周家炸了锅，周老爷的爷爷向这里的海神龙王上贡，请人作法3天，在第4天早上，准备下海撒网的渔民在海滩边发现了一丝不挂坐在石头上望着大海的周老爷。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这里有了向那个龙王朝拜祭祀的节日。时光荏苒，周老爷逐渐失去了曾经英俊的容貌，竟长得一张大饼脸，一对死鱼眼，坑坑洼洼的酒糟鼻下面生了张唇如柳叶却占据整个下巴的大嘴。刘宝第一次见周老爷时做了一整晚他变成凶神恶煞的鱼妖追赶自己的噩梦。

“老爷，您咳咳……”刘宝上前欲行礼，却又捂着胸咳嗽起来。

“哎哟哎哟，才生啊，你这身体不适，就别来这么多礼节了。”周老爷扶了他一把，刘宝只觉自己面前有一座铁塔似的，铁塔伸出了一只铁钳牢牢抓住自己，动都动不得。

接下来周老爷询问了刘宝一些教学日常和身体状况的事，便让丫鬟把餐盒放在桌上，对刘宝说道：“这里面是郎中嘱咐的药膳，刚煲好的，润肺生津，你喝了对身体好。”这一通嘘寒问暖让刘宝感激涕零，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周老爷邀刘宝坐下，边喝汤边聊——

“才生啊，下月就该祭龙王烧花船，祠堂也要修了，下午木匠会过来，需要你题词做匾，纸墨都给你备好了，你准备准备吧。”

刘宝点头答应，虽然汤味道有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腥味和仿佛还在蠕动的食材，但也尽量大口的喝汤免得凉了周老爷这份心意。

“对了，你还没去出去过吧？到祭龙王那天你随我一同，你要相中了哪家的姑娘……老爷我给你做担保！”周老爷看着刘宝的样子甚是欣喜，拉着身后的丫鬟“燕子就是镇上的，你看，生的多漂亮。”刘宝抬头瞧了瞧，那燕子大约有30岁，细看下来，五官上竟和丑陋的周老爷有一丝相同…不免心中升起一阵恶寒，搪塞了两句赶紧低头吸汤。刘宝再偷瞟，却发现那丫鬟张着死鱼眼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直到喝完了汤，丫鬟收了碗，周老爷才起身离开。

送走周老爷，回到屋里的刘宝心里就像有个疙瘩，总觉不对劲，坐立难安，便想去方才说的祠堂看看。从东屋到南院后山需要走一段路，路过大门，看到几个家丁正扛着一个红木大箱子，看他们用力的样子想必里面是贵重器物。刘宝克制自己的好奇心，留心观察了一下家丁们的模样，竟发现他们的五官特征也都和周老爷有些类似。

到了祠堂，与看门说明来意后，刘宝四处观瞧，除了祠堂院正中竟有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外并无怪异，正当离去，才看到进门的头顶上有一块圆形浮雕，包边的条框上用金粉刻着一些奇异的符号，浮雕的内容则是一条奇怪的龙，龙本应“眼似虾，须似人，头似牛，足似凤”，浮雕上却雕刻的“眼似死鱼，须似蛸足，头似鼍龙，足似蛙蹼”呈盘绕状死死盯着祠堂大厅的全部，这充满亵渎象征的图腾让刘宝吓得魂不附体，他读书这么多年可从未见过这等怪异生物，此地却将其供奉在祠堂中。怎么从祠堂回去的，刘宝已经记不清了，下午和木匠商量牌匾怎么做也只循古书简单两句应付过去，弄得对方颇为不快。

转眼一个月时间过去，当中刘宝发现这里的所有人都生的一副周老爷的那种五官，年纪越大越明显，但却不见年迈者。与此同时刘宝每天都会喝到那碗药膳，周老爷也每天都会来看望他，直到他喝完汤，丫鬟收了碗才离开。但从那天后，刘宝夜里总是梦到那条龙——梦到自己身处在大海中，怪龙翻腾出海，掀起巨浪，小船上下颠簸，他只能抱着船尖叫，直至一个大浪将他拍入海里，海底游出茫茫多的鱼妖将他带到鱼妖们生活的深海的城市中，带到那个怪龙的巨大的雕像前，开膛破肚，献给雕像，而一个鱼妖剥下他的脸皮装成他的模样给怪龙题词。

到了祭典当天，周老爷早早的令人喊刘宝起来，与他一同到酒楼上欣赏花船游街。这一个月来的噩梦让刘宝对此并无多少兴趣，他只想睡个好觉。酒楼高层有着全镇最好的视野，刘宝提振精神和周老爷聊天，写诗取悦对方。

“才生啊，这药膳你喝了一个月了，感觉是不是好得多了？”周老爷捋着胡子笑眯眯的问道。

“回老爷话，现在不会再咳嗽了，但搬东西还是使不得。”

“搬东西使不得？嘿嘿，那要是搬个媳妇呢？”周老爷一拍手，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位才有十三四岁的少女，玲珑可爱，看了几个月的死鱼眼大饼脸长相的刘宝眼都看直了。“秀婉，还不见过你的相公？”周老爷拉过少女，推到刘宝面前。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刘宝回过神赶紧扶住少女，谁料对方却往怀里一倒，让他抱了满怀。“小女林秀婉，见过刘官人。”娇滴滴的声音让刘宝全身酥软，抱着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脑袋转不过弯。再低头看一眼，四目相对，少女羞红了脸。什么怪梦，什么诡异的鱼妖，刘宝通通忘得一干二净。

“哈哈哈哈哈，看来才生你很满意啊，那，你们今晚就成亲吧！”周老爷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被女色冲昏头脑的刘宝没有注意到周老爷嘴里已经不像人类的满口尖牙和从嘴里才能看的脸两旁的……鱼鳃？

三个响头谢过周老爷，对方说要顺手去办个事，离去前差人带秀婉回府，交代刘宝今晚先洞房花烛夜再择良辰吉日给他俩成亲。

包间中剩刘宝一人，他正幻想着以后的幸福时光，敲锣打鼓与炮仗声从远处传来，游行队伍要来了，待队伍走近时刘宝探头望瞧，花船是由一队戴着海鱼头帽，穿鱼皮短衫的人扛着，花船上站着个同样打扮的吞火杂耍人。船摇旗举幡的一众村民，也是同样打扮，这些人挤在一起分外像觅食的群鱼。最奇特的是这些人的领头，一副祭司打扮，他戴着一副那怪龙样子的面具，穿着丝绸制成的蓝色长袍。刘宝下酒楼随看客们跟在队伍的后边，队伍一路敲锣打鼓向东来到海边，只见他们将花船放到海上，领头者走上船后，来的看客们都举着双手下跪，喉咙里发出溺水般的咕噜声，刘宝本不想照做，但是他发现所有人都用死鱼眼盯着自己看时，也只好装模作样的跪下。再抬头时，花船不见了祭司也不见了，停船的地方只留下两道向海拖拽的痕迹。但是所有人都和没事一样有说有笑的散去。

当晚正值月圆，潮水涨的很大。房事过后，秀婉沉沉睡去，而刘宝心里美滋滋的，一直端详着怀里可人的少女，感叹周老爷对自己不薄，但转念一想，对方是图什么呢？思来想去睡不着，干脆起来夜游，顺便去厨房讨壶酒喝，想罢便拿起桌子上的酒壶出门。

深夜的东屋静悄悄的，这周府虽然大，但位置偏远，门客少的可怜，刘宝从入驻这待客用的小院半年之久未曾见过别人。走出东屋刚接近大门，却看到大院里支起灯火，一些诡异的影子在火光下不断攒动，刘宝听闻过龙王救周老爷的故事，以为是晚上还有，但转念一想，向龙王活祭已经足够离奇，怎么半夜还要祭祀，而且为什么不和我说？想到这里，他倚墙偷偷向大院里望，这看一下，却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在灯火下扭动着的诡异的影子正是刘宝梦里不断追赶自己的鱼妖，足有十来个！在火光的映衬中它们格外高大野蛮粗壮，宛如铁塔，鱼妖们正围着几个成粽子的女人跳舞般不断挥舞锋利的前爪蹼，那手舞足蹈的动作挤压着覆盖全身病态的墨绿色鱼鳞，令人作呕的黄色粘液正从鳞片的缝隙中不断挤出。而周老爷在一旁和另一头更加高大的鱼妖交谈，大鱼妖的身后则有几口被黄金宝石装的满满当当的红木大箱子。

“啊呀！”刘宝倒吸一口凉气，真相如同五雷轰顶，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酒壶险些没拿稳，这一切还是噩梦的延续吗？他不愿相信，但又想起周老爷对自己的好，不如权当自己没看见…欲迈腿离开，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此刻的他双腿不停自己的使唤了！而大院里的鱼妖显然听到了这异响，脚蹼在地上拖行的黏糊糊啪嗒声不断逼近，刘宝又想到自己被鱼妖的利爪杀死献给怪龙的噩梦，用尽全身力气掐自己的大腿，疼痛和求生欲终于战胜了恐惧，他挣扎着站起来，什么美好生活，什么林秀婉，自己的狗命要紧！刘宝慌不择路翻过院墙一路狂奔，直到身后野兽般的粗吼声再也听不到才停下，他倚靠着树不断咳嗽，喉咙的充满铁锈味的湿润感让他清楚这一路跑下来动了病根，肺像漏气的风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逐渐窒息的刘宝想，这样也好，就算被抓住也感受不到痛苦，只是愧对父母祖先，愧对刚以身相许给自己的林秀婉。世界渐渐模糊，刘宝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十多年后，40多岁的刘才生先生送走了最后一位学生，看着空荡荡的私塾，许久后他站起身一本本的收整书本。自他逃出周府那夜后昏迷在官道上，正巧被赶夜路的药商发现，得救后他就被官府人问案，刘宝讲述的经过过于骇人听闻，竟一路传到了巡抚大人的耳中，细细一查，发现周府和当地周围的多起绑架案有重大嫌疑，和刘宝的供词不谋而合。便派遣官兵去抄家，遭激烈反抗，全村以谋反罪被付之一炬，周家老爷被逼到周家祠堂后，投井自杀，死无全尸，林秀婉不知所踪。刘宝则被送回老家，对自己的遭遇闭口不谈至今。

收拾完毕，刘宝回到居所坐下，挽起袖子，隐藏在手臂的皮肤下是一块块墨绿色的鱼鳞纹路。抬头看镜子，周家老爷那丑陋的五官就像诅咒一样挪到了他脸上。刘宝发出一声叹息，但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除了那个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少女。

“刘宝，刘宝！出来！”门外有人呼唤着刘宝。

“哎，哎，来了来了。”刘宝像触电一样把手臂缩回去，站起来拍拍衣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这里的信使。

“你的信。”信使掏出一封封皮上写着刘宝住址的信，他定睛观瞧，瞪大眼睛几乎是从信使手里用力夺过来般，因为这信的署名竟是林秀婉！

“什么人呐…真是和街坊说的一样，是个怪物。”信使吓了一跳，十分不满的嘟囔着走了。刘宝不顾什么流言蜚语，现在他眼中只有这封信，他虔诚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信封的两边，生怕它长翅膀飞了似的，泪模糊了双眼，让心情平复了许久他才取出来小心翼翼的摊开。信里只有一行字——“相公，秀婉时日无多，只求在周府旧井相见。”

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刘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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