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0年，地球历1月4日上午10点

3年前，目睹朋友变成一株扭曲的拥有强大心灵力量的血肉植物后，我此间便一直停靠在翠熊星系的星港里，撰写关于这项改造手术的论文。在那几个月后，我收到了在生体研究与基因改造方面都亦师亦友的同好：大愚博士的消息。消息里他看起来很慌张，语无伦次，并希望我尽快赶回欧德（old）星。

欧德星，也被称为地球2，至于为什么有这么个称谓，人都是会怀旧的嘛！当科技世界的智能化生活成为了所有人的生活方式时，当各种越来越逼真的精神娱乐产品成为足不出户就能使所有人能体验到的存在时。无可避免的，人与人间的交流和联系变的不再重要，他们可以毫无责任的在所有场合宣泄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后就扬长而去，倘若有人驳斥便和认同他的人一起与反驳的人扭打在一处。而父母作为家庭和家族纽带也早就被义务捐精和人造子宫取代，社会便是他们的父母，人们被迫变成了一个个孤单的分子，自诞生起就充满了对他人和世界的恶意。越来越多孤独的人渴望被爱，被触碰，在社交活动结束后因为孤独失魂落魄。人们开始怀念曾经的世界，怀念人与人面对面的生活，怀念人类连太阳系都飞不出去的时代。于是欧德星应运而生。

作为怀旧的产物，欧德星球的运营公司依靠众筹的方式从无数科技世界募集了立项资金和产权，将这颗环境和地球相似的星球改造成21世纪初地球的样子（充满了未来人对旧世界的刻板印象）。而参与众筹的用户是这颗星球的第一批居民。其主要经济来源是出口各种怀旧商品（99%都不正宗）和旅游业。我作为星际间孤独的旅人，曾在这里生活了半个世纪，而这期间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和大愚在实验室度过的。

大愚是个很有趣也很固执的人，从外表上说：他的头发很稀疏，即使再怎么维护，在他50岁时就已经谢光了；绿豆大小的眼睛前还横着一副夸张的大圆框眼镜，这就使得眼睛只有芝麻般大小；配上他不堪重负塌下去小鼻子，说起话来会不停地扶滑下来的眼镜；他硕大的脑袋下是纤瘦的躯干，看起来总是重心不稳，摇摇欲坠。这幅滑稽的样子实在说不上是英杰俊才。而他无论寒冬酷暑都要穿着他的绿色衬衫并把衣角塞进他的棕色西装裤里。大愚待人接物十分热情，在所有场合也不见有胆怯的时候（虽然很少有人向他搭话）。他笑的很用力，每次大笑眉毛眼睛和鼻子都会挤到一起，作为陪衬和活跃气氛的开心果他总能做到完美，因此在这里他的人缘很好。但只有我和他的妻子知道，他是个十分阴郁的人，喜欢独处的安静和老掉牙的交响乐，对于派对和宴会每次回来都是一脸疲惫与不耐烦。据他自己透露，虽然总保持40岁的样貌，可实际他已经154岁了，不过在听过我的年纪后便不再提起任何相关的事。在搬来前大愚一直依靠塑形机来维持青春和头发。在定居欧德星后则一直依靠特产的针剂来延缓衰老。

欧德星上有一种特产鱼，叫做大鱼。繁殖季在淡水里产卵，孵化后随父母遨游于海洋。大鱼刺身味道鲜甜，肉就像奶油般丝滑肥美，入口即化。如此美味对环境也要求极高。但开发公司对星球的整体改造所带来的破坏要远远高于人类自然发展所造成的破坏（这令许多相关人士认为这颗星球很快就会在生态平衡被严重破坏的情况下被弃置），再加上无保护法令的过度捕捞，因此大鱼很快就变成了濒危物种。

而我与大愚也是因为这条鱼认识的，当时他在餐厅里喝的烂醉，而我恰恰花高价吃掉了这颗星球上最后的一条大鱼。他愤怒地指责我是灭绝一个物种的凶手，只是为满足口腹之欲的卑鄙小人，同时还让厨师背负一辈子的罪恶感。而我被他揪起领子的同时塞了一块鱼肉在他嘴里，就这样，大愚博士因成为物种灭绝的帮凶一边抱头痛哭一边咀嚼鱼肉。本以为只是一场闹剧，第二天，他出现在我面前，一见面便紧紧抓着我，芝麻大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焰，庄重严肃地向我说：“我发誓要让大鱼重现于世，让世人都记住这份味道。而你，陌生人，你要协助我。”那时我认为：宇宙间的物质资源这么丰富，谁还会在乎一个微小物种的灭亡？抱着戏弄下笨蛋的想法，我答应了，但很快他就改变了我的看法。

万事开头难，一开始大愚博士只想克隆出大鱼，这需要一份大鱼的身体组织，而昨晚那条大鱼的骨骼在他酒醒前就于垃圾焚化炉中灰飞烟灭了，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我的排泄物中，因为这可能分离出来一部分未消化的组织。无论我怎样拒绝，他仍蹲守在厕所外。我故意装作习惯地按下冲水，将排泄物送进下水道。大愚恼极了，他蹦起来跺脚的样子仿佛要把脑袋都晃断。本以为他闹完会知难而退，可是他没有对我发脾气，冷静下来后请来抽污车收集了整个街区和当日排污厂的粪便进行分拣。看着他一个人对着粪便采样对比，我很惭愧对他这么过分，便加入他参与分拣。过程很辛苦，虽然对鱼肉组织的分拣一无所获，却意外发现通过解离粪便而产出的气体可以用作清洁能源令我俩声名大噪。此时大愚一门心思想要复活大鱼，一番谦让后他把专利权交给他的妻子，一位土生土长的欧德星女人打理，他俩十分恩爱，可一辈子也没有孩子。

之后的10年，在克隆技术与鱼类生态方面大愚博士已经是业内权威人士，我们勘探过世界上每一个大鱼可能出没的角落。实验成员也从我们二人扩展到十几人的团队，而对复活大鱼的研究依然一筹莫展。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克隆的想法，转而通过从基因工程方向寻找出和大鱼相同种属的亲戚来改造出新大鱼。罗列了所有相似的鱼类，甚至两栖类动物，最后用上化石的组织。又是16年过去，我们只生产出了数百个基因合成的奇怪生物，虽然依然没复活大鱼，可我们的基因工程极大的推动了畜牧领域的进步。一些改良后耐病，环境要求低，养殖成本低，产量巨大的动物被划分在出口商品的目录里，广销全宇宙。

即使已经声名远扬，获得的成就可以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但大愚博士已经心灰意冷，他遣散了所有成员。我与他一起守着实验室，他推掉了所有见面会和采访，每天都坐在那对最大的基因改造兽的培养仓前喝酒，嘴里咕哝着自己太傻，总想着那破鱼干什么。直到喝到烂醉如泥被我抬回去。我联合他的妻子劝他放弃，毕竟宇宙间总有和大鱼一样的动物，谁料却点醒了他——他决定从政！

以大愚的人脉和成就，虽然颇具争议，但他仍然坐稳了第一金交椅的位置。在他正式当选的发布会上，意外发生了。那些基因改造兽撞破培养仓，突破无人看守的实验室。虽然扑杀了绝大部分，但那对最大的改造兽却潜逃到了海中，万幸的是，这一种改造兽虽然有一定智力，可性格温顺，不具备攻击性，只吸收二氧化碳也能活命，并且繁殖极快。当再次发现它们时，种群数量已经多到无法用人为手段干涉了。而它们的吸收二氧化碳的特性也阴差阳错修复了空气污染，令以此事件攻击大愚的政客们纷纷闭嘴。可除了对环境的贡献外，执政期间他再也没有做过更出彩的事情，对复活大鱼的研究赞助和面向星际旅人的游猎令也都石沉大海。

在这之后的岁月里，当生理针也不能延缓他日渐垂老的外表和精神，当他明白我对探险和刺激的渴望时，当他知道为何我同他生活几十年仍驻颜有术时，当他明白自己越来越接近死亡时，他选择与妻子进入休眠舱中。陷入沉睡前，他嘱托我在下次见面时，一定要带着大鱼来。我微笑着答应了他并重新踏上星际漫游的旅程。

这已经过了几个世纪了吧，真惭愧，没有找到大鱼反而被他呼唤着赶紧回来。在飞船距离欧德星还有5光年的距离时，一束强烈的心灵灵光笔直的从欧德星方向射来，如同观赏地平线处的核爆一样，这种强度的灵光单是感受到就会有着靠近太阳般被焚尽的痛苦。就在要把我的大脑即将烧毁时，灵光熄灭了，虽然仍能感受到那恐怖力量的辐射，但好似主人刻意为我屏蔽了灵光。看来这事与我有关，而对方期待着我的到来。

快要达到欧德星时，我便不得不惊讶眼前的事物，一棵比星球还巨大，通体洁白，散发神圣光芒的参天大“树”扎根与欧德星的海洋中，屹立在星空之上，而树的叶子是无数睁开的眼睛，它垂下的“枝条”缓缓地摇摆着，原来那股恐怖力量就是这棵树散发出来的。而此刻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字——“神”，这是一位新生的神。围绕着“树”有无数的舰队，但在我看来，此刻“神”倘若降下怒火毁灭他们乃至整颗星球都不过一息之间。我还正在思考这颗星球究竟发生了什么时，下一个眨眼我就在神的面前，应该说，是它把我抓到了它身边，我的另一边就是大愚博士和他的妻子。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神便“开口”了。

“我们的造物主，我们的父。你们好，我们乃数百年前所放归大海的实验体42号。如今物质界的能量将不再容许我们实体的存在，因此我们将带领族人去往更高的维度，因此我们荣幸地邀请P·婓蒙托和大愚两位加入我们，共同旅行。”

我和大愚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不明白吃二氧化碳怎么能长这么大的。

“我们明白二位的困惑，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话题，在你们加入后，你们的物质实体将会不复存在并与我们融为一体，但我们将保留你们的独立意识，并且我们会满足你们一个愿望。”神回答。

“任何愿望？”大愚问。

“任何愿望，但不能与我们本身的存在相悖，不能改变时间，不能无中生有。在许愿结束后，许愿者就会加入到我们中。”神回答。

“我要欧德星重新拥有大鱼！”大愚不假思索地说。

“你就不问问我吗？”大愚的妻子恼火了，拽着大愚的手不肯松开。不是因为愿望，而是丈夫许愿后就要永远的离开她。

“艾玛……我前半生在科技世界里，我生下来就背负着社会给我的职责，我从没有一天真正作为一个人而真正活着，一切都是社会觉得我要这样做。直到我在这颗星球遇见了你，你是我生命中每晚温暖我心灵的月光，在那之后我的每次心跳都只属于你，每刻呼吸都是值得的，你让我品尝到生而为人的力量，我爱你，我没有比爱你更深地爱过任何人。这是我的夙愿，一个我毕生的追求。是你和P不断支持，给了我一直走下去的动力，而现在是一切开花结果的时候了。”大愚与妻子紧紧相拥，话毕后，艾玛已经泣不成声。

“我要复活大鱼！”再次亲吻妻子，搂着她的大愚坚定地向神呐喊。

“复活一个物种是非常困难的……”这个要求连神都有些犹豫“单纯的复活物种十分容易，可想令它长久的存在，就需要连同水质，温度，气候，乃至影响到其他的族群。不过……我能做到。”神说。

“慢着。”我脑海里有新的主意，打断了准备

对欧德星大改造的神。

“即使改变环境，按照人类的发展，它们还能存活多少年？五十年？一百年？你看，你身边就是个液态星球，不如把它改造成适合大鱼生存的环境，这样既能保证大鱼的种群数量也能让人捕捞。”

“不愧是你啊！P！42号，就按P说的这么做吧！”大愚高兴地直拍脑门。

“我知道了……”神发出嗡嗡的声音。在下一秒，一个星球的重塑已经完成，欧德星旁边的液态星球已经永远的成为大鱼的天堂了。而从树上伸出的枝条将大愚包裹，一阵耀眼的光芒后，大愚的肉体消弭，只剩下纯粹的能量体归于树中。

“怎么样，永生的滋味如何？”我向大愚呼喊。

“倘若没有朋友，永生又有何意义？P，这也是我一直想要问你的话。”树里传来了大愚的回应。

“我可是很庆幸有你这样的朋友啊！高纬度的存在是我的好朋友，说出去怕是没有人相信呢！”

“你不一起来吗？”

“当然，我还有许多许多事情要忙活呢，所以……可能有朝一日我会在宇宙的尽头与你们再次相遇。现在，趁你还没走，还是多和老婆聊两句吧。42号，把我送回去吧。”我对神说道。

在下一个眨眼后，我已经回到了船舱内。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就静静的站在窗前，见证这位由我们亲手铸就的新神崛起，目送我的朋友离开这个世界。

小说相关章节：enli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