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十五章]

公正地说，这一个月，欧斯卡按兵不动，并非简简单单“需要时间让士卒适应热带环境”。
妮可莱特送的书籍写得清楚，东方国家中国自古就有军队经商的传统。
如岳飞抗金于岳家军总部江陵开店经商，戚继光组织戚家军亦在浙江当地开店经商，但这一种商业，不如说是补贴军需所用的副业。
一般军队发军饷，来源不外乎国家岁出与以战养战。
国家岁出则难免受制于朝政斗争与各级拖沓，不能尽数发放。以战养战需要刮地皮，国内会激起百姓反抗，国外会影响占领区收成。而且，以上两种都是不可持续的一次性行为，单向吃钱却不能生钱。
如果要把战争变成一项钱生钱的生意，光是如此是不够的。
这个时代，即便是拿破仑与波丽娜他们的军团，所谓收入无外乎上述两种办法。或者说，普天之下，军队要解决让士兵克服生死恐惧的军饷问题，让国家自掏腰包算公家账，抑或把财税负担转嫁到占领区头上结算是常见的办法。
欧斯卡却不仅仅想这么干。
即将进攻的委内瑞拉经济条件并不发达。肥沃的奥里诺科河领域多是蚊虫滋生的热带雨林沼泽地带，平谈的加拉加斯沿海平原又没有什么发达的产出，即便是农业价值也是低下的。光是从那里抢夺就是赔本生意。抢到热带吸饱远征军战士人血的蚊子送回法兰西当珍禽异兽展览吗？
她们攻克了加拉加斯、马拉开波等城市，运气好点还能在战场上击毙玻利瓦尔，然后呢？
挂着名为“委内瑞拉胜者”的桂冠，凯旋回国，没有多少钱，没有多少功劳，实实在在的好处没有多少。
所以，欧斯卡她鼓捣出了一个德-罗森博式的战争经济学并付诸实践。
早在昂代之战结束之时，她以军团司令名义签署了一份合同，委托由她老公马德兰开设的“西海公司（L‘entreprise de la mer ouest）”全权负责军团在国内的业务。
所谓的业务，半真半假。真的业务，比如军团的后勤运输，比如军事物资的生产与调配，比如运输线的安全保障，比如相关工厂的建设与运营，这些是真的。
“假“的业务，比如军团名义发行的“兵团债券”，比如军团其他涉及国内经济的商业信用，这些是假的。
由于军团预算有限，后勤生产、供应及运输都不能走军团的账目，自然，西海公司代劳这一光荣的使命。
马德兰依仗她的威望与马德兰家其他分支的商业网络，在地方收购土地、泊位、仓库等接近于无往而不利，很快就建立起西海公司下属的枪械厂、炮厂、弹药厂、服装厂、（甚至）干货厂等一整套供应兵团所需的关联企业。
经过一年的筹备、施工、建设与投产，这些企业不仅作为西班牙兵团的“后勤企业“发挥了作用，甚至也接受起诸如波丽娜、拿破仑等其他不能自给自足的军团的订单。
至于“革命法庭“没收之后低价分解出售的葡萄园与田地，只要签了合同，照样能顶着小农经济的名，行农业企业的实。
只要给够钱，只要是公民（相对于“反革命“），只要是法兰西人，谁都可以从这里带走任何想要的产品。
肥水不流外人田。法国政府不能直接组织海上运输船队，这将意味着给英国封锁舰队送去更多的“肥肉“。于是，西海公司注册下、一律挂西班牙——甚至目前尚属中立的美国——等国的国旗航行在大西洋之上。
尽管英国海军知道这种障眼法，海上偶尔还是有搜查，但究竟要顾及外交影响，不值得为了几艘商船，影响外交层面围堵法国的大局。
在大西洋，美国泛滥的捕鲸船与私掠船——有时候两者皆是——帮助西海公司的运输船不是一次两次，这也给早有阴影的美英关系投下一层更加浓重的墨色。
至于“假“的业务，这个就纯属马德兰在国内自我发挥了。
比如法属圣多明哥的黑奴起义，对法兰西经济的影响并非奴隶制在该岛的存废，而是当地每年年产丰富的甘蔗制品的产销能否稳定和增长。
托她招安起义军的福气，当地传统产品蔗糖与朗姆酒得以恢复生产。
在喝咖啡必加糖的欧洲，在蔗糖酿朗姆酒横行市场的欧洲，这两个刚需加暴利的产品足以让法兰西的欧陆市场份额得以稳固。
只会战场抢钱的军人早晚要破产，因为世界上总没有那么多战争可以抢到肥羊。即便哪一天德-罗森博家族无人参军，能把这些稳当吸金的营生操持好照样能在上流社会保持头面。

巴黎的大人物们，除去罗伯斯庇尔周围的一小撮激进理想主义者，其实不关心生产这些蔗糖与朗姆酒的是黑人庄园主还是白人奴隶主。
正如他们最初高喊民主自由平等博爱，为的是什么？是要把孟德斯鸠等几个郁郁不得志只得著书立说聊以自慰的可怜虫扶上神坛？是要所有人把“圣路易万岁（旧制度时期此语相当于华夏“万岁万岁万万岁”）“简单换成人权、法制和言论自由的冗长空话？
送上神坛的只能是无害于自肥的泥塑金身。对一个死的偶像，三跪九叩与焚香秉烛都是华丽的形式主义表演。
不。因为革命之前，旧贵族占有着广大的土地、财富与特权，而他们自己却衰弱得不像样子，不能继续守住他们手中的肥肉免于分割。
不仅如此，自路易十五以后，法国参加了一系列动辄波及欧洲数国的庞大战争，然而，换来的是王室经济愈加严重的破产，至路易十六，不得不召开三级会议以合法加税。
所以，革命发生了。发生的革命，正是新兴的强者掠夺这些过时的强者。
人民懂什么呢？如果没饭吃，想要有饭吃；如果没女人，想要个暖床；如果没住房，想要间房屋。更高层次的东西，或许他们会幻想，会憧憬，会做梦，但，唯独不会真的有头脑与运气真正得到这些。
一部小说，一部戏剧，一场游戏，他们对最高存在的一场梦。
从德穆兰到罗伯斯庇尔，随便几个既熟悉上层斗争又了解基层舆论的知识分子上蹿下跳，便能把人民从一个浪潮赶到另一个浪潮，充分体现了后世所谓的赶羊效应。
如果不是“不可腐蚀者“罗伯斯庇尔坐镇国民公会尚能使许多人顾及“吃相”，恐怕所谓的革命政权在贪污腐化上与旧制度不相伯仲。
——相对于这样的巴黎，波尔多——西海公司注册地与总部所在地——显得更加符合另一个世界线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每一个可以套利的承诺，每一个可以风险对冲的公示，没有这家新出现的新贵公司不敢干的。从上到下，所有人都一门心思把旧时代献身于上帝的澎湃激情发扬到扩大每一个百分点净利润的经营活动之中，不管是否合法，不管有没有打“擦边球“，不管死后是否下地狱。
流动资产的尽量扩大，实质权利的尽量伸张，这些与教堂里的圣水与圣血同样神圣不可侵犯。
依靠市场对法属圣多明哥生产秩序信心的恢复与法西同盟关系的促成，西班牙军团作为一支巴黎金融市场的潜力股，不比欧斯卡的两位老上级差在哪里。
资本需要的是什么？是亚历山大的欧亚大帝国？是成吉思汗的军事大征服？如果这些不能带来实质上的利润，哪里来的什么市场信心呢？
巴黎的很多投资者相信，随着她下一步必将展开的军事部署，西半球的生产将向着有利于法兰西的方向发展。
投资一块钱，盈利一块钱，这不叫本事。欧斯卡玩的是从巴黎募资一块钱，设法当十块钱花，然后盈利力争达到十块钱。
既然她可以恢复法属圣多明哥的秩序，区区的太子港对英国占领军来说形如曹操口中的鸡肋，那么，她的未来一定是不可限量的。最少一部分的投资者会这么想，趁着现在这个时候赌一把，给她投资钱，包括五花八门的名义的借款，将来会从她的前途中分享财富与权利。
这便是权力经济学。
如果在另一个世界线，从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到拿破仑三世一介流亡贵族的“雾月十八日“（注：1852年，时任总统的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解散国会，随后称帝建立第二帝国），法兰西的金融家多的是出钱私下支持某个政治派别，再通过运作试着把他们扶上“龙椅”的操作。
得到权力的政治派别自然投桃报李。奥尔良王朝国君路易-菲利普把拥戴过他的大资本家送去法兰西央行、国会与内阁大臣的岗位，便是这一逻辑最典型的例证。
投资权力，收获利益。军团在国内的商业信用之有效，与战场政界的表现息息相关。而，没有可靠保证的货币，不论政府在上面写上《圣经》的多少篇幅，照样是废纸一张。

——西海公司的业务，让卢维杜尔代省长的庆祝宴会上，多出一个红脖子少女。
“欧斯卡司令，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您。您百忙之中能接见我，实在是我的一份福气。不过希望下次可以在您的官邸会谈，那样我可以做更多更好的准备。”
爽朗的笑容，大大咧咧的姿态，一身淡黄色的花格子连衣裙，让周遭的一些宾客对她不免指指点点。貌似她听见，貌似她没听，总之她依旧一门心思找上欧斯卡，后者刚刚送走去与其他宾客端杯换盏的卢维杜尔。
“您这个话说的，好像我多不愿意接待你似的。来，我们过来说说。”
西海公司美国分公司的经理，也是华盛顿的远房亲戚汉娜。她的身份既能和人情猎官制的美国官场搭上线，又不是官场中人，省去美国直接与欧斯卡家族做生意的外交麻烦。
作为一个典型的迪克西人，她热爱田野，热爱马匹，自然，也就和骑兵出身的欧斯卡有很多共同语言。名义上她是马德兰在美国的下属，实际上她是他们一家的朋友。
“话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进攻委内瑞拉？我这边等着消息呢。”
原来美国舆论自独立战争以后，对没能“带”上英属加拿大一起独立一直有抱怨。虽说当初《1783年巴黎和约》把肥沃的密西西比河东岸直到五大湖南岸的英国属地都割让给美国，但得陇望蜀，“遗憾”渐渐成了社会主流，尤其是在法国军队连败反法同盟的现在，美国政界的很多人想到了背刺英国，趁机夺下加拿大。
“这和美国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记得美国在委内瑞拉或者西班牙其他的殖民地有多么重大的投资，以至于引起华府对军事事态的重视？”
欧斯卡故意吊起的胃口未能让汉娜止步。曾经见证过独立战争硝烟的她不会因为这点话语去害怕彷徨。她果断地把华府方面的意向透露给欧斯卡。
“哦，原来是这么样。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不知道他们肯不肯让我享受拉法耶特在约克镇的待遇（注：美国独立战争决定性战役的约克镇大捷由法美联军司令、时任法国远征军司令的拉法耶特指挥，由此拉法耶特其人在美国与独立自主的革命精神相挂钩）。？”
美国方面不指望她欧斯卡能带兵尽快助战，只要趁着西班牙兵团尚在西半球这个当口，美国打算与英国摊牌，解决北美英语区的统一问题。
盎格鲁撒克逊人内部的事务，现在想起来找她当个帮手。
“你能不能跟他们那边说一下，海上支援是至关重要的？我这里的舰队你也看得见，与英国舰队相比不值一提。”
汉娜没有说，也不愿意说，这一时期美国海军尚停留在后世所谓绿水海军阶段，主要用于近海防御且船只吨位有限，大多是独立战争时期的私掠船（即战争开始后得到政府背书而劫掠地方官民船只的民间注册掠夺船）。
华府那边交给她一个难办的差事：忽悠欧斯卡带兵在某个地方拖住英军大部队，他们趁机“打野”拿下魁北克和多伦多，统一北美东部。
“这个请您放心，那边说了，只要您能结束委内瑞拉的战事，他们就能给您凑到船只运上大陆。”
如此没有可靠保证的承诺，欧斯卡当然不会相信。可是，换个思路想一想，如果先应承下来给足对方底气，因此反向推动美国与英国摊牌，那么后面法国未尝不能把美国也拉进同盟，或者至少做到仅对法国友好的善意中立。
“好吧，我对美利坚的能力历来是很信任的。美国位于大陆，就近攻打英属加拿大易如反掌。我呢，就在这边，多解放几个英属加勒比领地吧。你是不知道，现在法国国内蔗糖价格炒得有多高。要是你们把棉花改成蔗糖，也许我们有的商量…”
这么说…没准有门儿。于是汉娜顺杆子爬，把华府中人交待可办可不办的活抖露出来。
“那么，欧斯卡司令，您对西班牙在佛罗里达的殖民统治如何看待呢？他们在那里做得太过没有效率了！大好的热带土地本来可以种植更多的经济作物，他们却宁肯让懒散的伊比利亚移民与愚昧的塞米诺尔印第安人糟蹋！太可惜了！“
如此义愤填膺，想必是真情流露。为了把这一出戏做好，汉娜算是下了工夫。
“我可以规劝，西班牙政府能否作价出售给你们。“佛罗里达半岛南面与古巴的佛罗里达海峡是通向墨西哥湾北线航路的咽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鉴于西班牙实力不足以用这条海峡封堵英国海军，半岛的殖民权转让给美国是个可以考虑的筹码。不过，她不愿意首肯，因为这意味着平白无故得罪西班牙的同时，养肥了一只不懂得感恩的白眼狼（注：法国大革命后，美国单方面宣布停止偿还独立战争时期法国对美的战争贷款）。
“注意，我说的是规劝。你懂的，我不是西班牙国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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