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以前，遗灯镇还是冒险者云集的大镇。钟楼四角，带翼的兽的刻像尚未消泯于尘烟。
可丽丽·格尔鲁切坐在马车里，穿过黑夜弥漫的山道。远远地，钟声响起，前方，低处，一片灯火的光亮在山间流淌。
她把头伸出车窗，望着陡崖下方出神。月光倾照，几丝散云留在遥远的平原上。那是雾气，不是云。但她把它想作云。
“下次我要坐在靠外的那边。”
有点低沉的女声从她身边响起。
“醒了？”
可丽丽缩回座位。她没关上窗子，让月光流进来，将车内的空间吞没。车子于是变成静夜的一部分，一枚永远安静的挂坠儿。
“嗯。药怎么样？”
对面，蜷在毯子里的女人露出头来。她闭着一只眼，虽然醒了，额前的头发依然睡姿不雅。
她解开毯子，伸出手，拿起小桌上的杯子。
“药怎么样？”她又问了一次。
“我光听见它们一路上叮叮响了。出烛镇的时候车子还狠狠颠了几下。”可丽丽说。她指了指背后的墙。车子后面，一百三十三瓶药剂在木箱里沉睡着。
“你不该卖药的，可丽丽。”
“是吗？”
“你是个焦虑贩子。”
“呵。”
“唉唉，睡得骨头疼……”
女人坐起来，揉了揉颈椎，拉过一件海港风的万用袍披在白衬衣外。深蓝的面料绣着浅灰色花纹，几乎看不出，而且有些旧。
万用袍，顾名思义，就是能在各种场合穿的舒适长袍，没有什么特点，简直触及衣服的本质，就是……一件披在外面的宽大织物。由教国的学院制服改良而来，近年风靡格兰尼亚。“海港风”是塞洛斯港的服装风格，说来是自由、粗犷而随意的风格，其实在花纹上十分讲究，像现在这件上的，三角形和菱形重复出现的是最常见的一种。
深黄色的短发很卷而蓬乱。
“明天干点儿什么去？”她问。“镇外就有条旧王时代的地道。”
旧王时代，格兰尼亚人用它泛指银骑士出生前的时代。
“先布置停当吧！”
“不是什么都没带走么，上家？”
“那也不能用旧的呀！柜子，架子都要换新，壁纸要是有也是，要现买的工具还很多。后天开业，说好赶上本地冒险者协会升级的事，有一阵子要忙。”
冒险者协会升级，由皇家批准后，一地的冒险者协会能够开展更深入的探险，更多的支持，更多的商人，更多的学者，更精良的武器和更丰富的物资都会涌入这一地区。
“放松一下嘛，再说药水生意又不会有什么旺季淡季。”
“……米罗，靠我近一点，米罗。”
“不要！”
被称为米罗的女人掀起桌子，坐到了可丽丽身边，低下头。立刻，乱发被就手指捋顺，脸颊也被捧起来，按揉着，像揉一只猫球或者仓鼠。
“米罗索盖伊，梅苏……”
“别这样，可丽丽……”
可丽丽无视了她，抚摸着这个高一些的女人的脸，歪着头，用同情的目光审视着她。她看到她脸上的微弱的斑点，长鼻子和无辜的眼神。接着，她拍拍她的左颊：
“米罗索盖伊米罗索菲尼米罗素贝蒂……亲爱的亲爱的青艾的米罗索盖伊，尼呀，你！你……”
她比她矮很多，看起来年纪也小不少，但是，她身上有种让她产生古怪感觉的气质。尽管几乎不会流露出来，但是偶尔也会进入某种威慑状态，就像鹦鹉竖起翎毛。但不是威慑，那是一种……被安抚感觉。像是忙碌了一天，被恰到好处的重物压住，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她曾经怀疑她用了一种影响精神的魔法，也许是结界，场或者别的什么。可惜，并没有。
“米罗索盖伊，亲爱的米罗……”
隔得这么近，她能看见可丽丽的眉毛，一根一根汇成黑色的淡泊的一片，它们向上扬起，扬起，细细的双眉像八字一样撇着。她看见她闭着的眼，低垂的睫毛，仿佛在等待天籁。
“你呀，你……”
忽然，眼睛睁开了，直直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余光里，车内空间似乎产生了柔软的变化：线条放缓，色块熔融，可见的景物开始向中心收缩……
就这样，好像隔了许多年，可丽丽才说：
“……你太贪玩了呀！”
古怪的压迫感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又变回正常的样子。
“好吧。”
米罗用被捏得嘟起来的嘴说。
“画画是好的，找情人是好的，旅游是好的，吃东西是好的，米罗，米苏，我很爱你，像爱家人一样爱你，可丽丽的朋友就是可丽丽的家人。你能明白吗？这些，很好的东西，但要在工作完之后去做，米罗，米罗，可怜的米罗……”
她歪着头，看着她，双手交叠在膝盖上。黑色的长裙在月光里影成一团，包裹着苗条的矮小的身体，中分的长发，苍白的皮肤，让额头显得有点大。似笑的红眼穿过阴影，散发着阴鸷的美艳。
邪恶的小巫婆，她想，她最好的朋友和搭档，就是这样。她笑了。

虽然，这个最好的朋友才认识不久。一年前，格兰尼亚魔法学校药剂学毕业生米罗索盖伊遇到了大麻烦：刚踏出学院的她赶上了皇家魔法协会修改魔法师认定程序的混乱时期。尽管魔法世界并不是具体的组织，也不受制于凡世政权，但魔法学校的毕业生大多要在格兰尼亚境内谋生。修改认定程序意味着，少说三个月，多则无限期的风云波动。四处都是消息，又没什么消息，魔法协会的十二层塔楼外，焦躁的人们每日聚集，等待。学生，米罗索盖伊的同类，还有冒险者、商人、雇佣兵、医师等等，所有从事与魔法相关的工作，又期望不触犯国王陛下的法律的人，都在关注这一事件的动向。最后，闻讯赶来的放高利贷者给惶惑的人们添上了一把稻草：这束稻草压倒了米罗索盖伊。她没有等到新法律出台，身为孤儿，也许确实会饿死，她担心。何况，即便修改，也不会差太多的，几年前才修改过，王室难道会朝令夕改？他们说。
格兰尼亚出了朝令夕改的事。法律承认了很多事，也不再承认很多事——其中一条是药剂学魔法师资格等同于药剂师资格。她或者去学纯粹的药学，或者去做别的魔法师工作。然而，她是学药剂学的魔法师。药剂行业不再承认她，而她也没有其他魔法领域的资格。
阴差阳错，必然如此，乱七八糟的一个月之后，她欠了一大笔钱。此时正值格兰尼亚商会改革的重要时期，议长的受贿问题也恰在此时爆出，旁人不会关注魔法领域出的事，更糟的是，每况愈下的财政让执法骑士戴上了铁拳套。心照不宣的从重处罚下，没有药剂师资格的米罗索盖伊的小店欠了三十万……金币。上下跑动，气喘吁吁，动用了二十年来全部人际关系，罚金压到了十五万。
离开魔法协会门口不到一个月，米罗索盖伊又回到了那里。一些不甘心的人还在等着皇家魔法协会出台修正案什么的，但大部分人已经离开了，他们的生活或许更好，或许有些波折。不过，米罗已经无暇顾及。这次，她认识了那些可爱的放高利贷者。三天后，她从一个名叫安文·霍尔米的妖精国商人那里借到了钱。他有孩子般的面容，黑色的卷卷的短发，以及如簧的巧舌和对一切公文滚瓜烂熟的脑子。要不是米罗急着去见执法骑士以免牢狱之灾，他们差点成了一辈子的朋友。开玩笑的。
又过了一个月，米罗没有工作，靠着偷偷卖药维持生计，店面早已被商会收走。仓库开始催她，她有一批上好的独门治疗药存在那里，而作为毕业生福利的免费存储期行将到限。这批药是她的毕业设计，是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带着学生的天真干劲钻研出来的，所以大概是货真价实的吧。魔法学校并不是王都唯一教授魔法的学校，但作为与国同寿的魔法世界的圣山，绝不放走一个懒鬼几乎是潜规则的一部分。然而，没什么人愿意冒险收她的药。毕竟现有的治疗药已成为常备用品，尝试进一种新药水是要冒大风险的。治疗药这种东西，对小店来说，利润并不高，知名品牌，如闻名诸国的“乔森”“羚氏”“百合”“洛沃诺迪”之类的，都有自己的魔法师和药剂师团队研发新药。米罗只是一个没有资格的药剂学毕业生。
何况，悄悄地，讲老实话，她的药，虽然是自研新药，但是也没有厉害到破天荒，甚至也没有比普通的治疗药有效太多。她不是天才。
又过了半个月，不是天才的她欠了安文二十五万。安文很矮，像个孩子，但他派来取钱的手下是四个蜥蜴人。她觉得他们比城门还高。当然，没钱还债的后果是，米罗的全部家当，包括那批药都被收走了，还顺便把她也收走了。
米罗被邀请到一个地下仓库住了四天，做了鲸脊群岛的鲜花酒的室友。她猜他要砍她的手，所以她做了第一个邪恶的决定，她逃跑了，并且在城门口让执法骑士抓住，送回了商人那儿。
“不要太害怕，米罗小姐。我在王都的生意也亏损很大，我们都是受害者。”商人用孩子的声音说，因为妖精都是可爱的小孩子的样子。米罗太害怕起来。“我有一个双赢的方法，米罗小姐，”他说，“你的能力该用在更好的地方。”
两天后，米罗索盖伊坐在了去往门城的马车上。门城是格兰尼亚东方的自治城邦，因成千上万的魔法门而得名，不是海港，却发挥着海港的作用（见《门之城》）没人知道最初的那些门是什么时代的产物，但它们现在还能用，而且很方便，就够了。门城的中心是一棵生命树，也许是世界上最稀少的树。它已经长到覆盖全城的规模，并且还在生长着。
坐在车上，米罗浮想联翩。
五天后，她的浮想联翩被粗壮的手握碎了。
“我是药剂师。是安文让我来的！”她喊着。
“是啊。”蜥蜴人点点头，把她推上马车，锁好门。
车上还有一些男人女人，都很年轻，都很贫穷，都满怀苦难。马车是开往水月区的。水月区是门城外的红灯区，不过，据说站在它背后的是诸国的有权者。
门城的群山外，环绕着像是商港的广大区域，诸国的货物堆放在这儿，等待着进门，或从门里出来，等待着商队。这里也有一个城中心，为外来者提供服务。这儿的门和门塔（许多门堆叠在一起形成高耸建筑群）多为近一百年所建，比起古老得有点骇人的门城，这里对仅仅是经过的旅客和单纯来做生意的商人而言远为友好……也远为混乱。
在车上，米罗认识了一位名叫万卡的女性，三十岁的她来自乌尔帝国，出身波流地的土著民族。她原本是来做生意的，但在一次魔法门事故之后失去了一切——她走出门，她的货没有。她背上了巨债，最终走到今天。
“给你这个。”她说，把一枚银色的小护身符放在米罗手心里。
“它好像没什么用啊。”米罗心灰意冷，流着眼泪，没好气地说。
“谁知道呢，没有它，可能我也走不出门呢……”万卡说。“好起来，好起来！”她抚着米罗的后颈，说。
中午，车门打开了，米罗被赶下车。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外面。他堆着笑脸，衣服华丽却有点旧，他堆着笑脸，背后捏着鞭子。
“来吧，公子哥儿大小姐们，下车啦下车啦！欢迎来到‘身馆’！”
“啊，出事了！”
没等米罗的双眼适应光线，慌张的喊叫接连传来。身馆的黄先生犯了病。如果说身馆是一个大厅的话，黄先生就是一根立柱，没有他，身馆也许不会倒，但也不会稳。
“有没有大夫啊？”
“这里有药师！”押送米罗的蜥蜴人说，把她推出人圈。
简单的检查后，她看出这是马尔纳吸入过量导致的休克。纯净的魔法原质对普通人而言是一种毒品。蹲下的时候，她感到口袋里有什么硬东西硌了她一下：一瓶小药水和一个坠子，像钥匙的坠子。那是万卡给她的护身符。药水是“赫斯的无名指”，赫斯学派的秘药，连她也忘了什么时候放进口袋的。
也许真的有好运，她想。
身馆，外城最古老的地方。碧瓦红墙，高楼林立，街道纵横，园林广袤，飞亭掩映，廊桥、空阁，缕缕如云，据说最初是南宇商人的别馆，如今发展成庞大的娱乐城。虽然在城区，却有园林环绕，仿佛一体。南宇，五十年后的南联邦，即南宇诸国联合，当时还是南大陆林立的诸侯国的总称。
靠那瓶药水，黄先生撑到了医馆。作为感谢，米罗被安排在门塔旁边的一间小药房里工作。虽然不能离开，但也没有很辛苦。门塔近处就是身馆最大的妓院，每天，跟着贵妇人，许多小白脸，还有小红脸、小绿脸、小黑脸、小黄脸、小紫脸、小蓝脸等等等等，走出高楼，消失在千百扇门后面，又有更多的人和非人的东西进来。
半个月后，米罗第一次打开门城的门，偷偷地。很快，又一次失败的逃跑行动结束了。门把她送到水月区围墙外，扔进一片仓储区。在比沙漠还广大的石化地面上，米罗迷了路，又饥又冷的她在黎明时阴差阳错地转回了水月区，走投无路，回到了身馆。
当天，米罗挨了鞭子，趴在床上。
傍晚，门开了，是万卡。
“用这个擦擦吧，”她说，“不然明天会更疼的。”她把两小瓶红酒色的治疗药放在床头桌上。瓶身印着米罗的名字和魔法学院的纹章。不过，贴着的标签已经是“牙岛商会”了。
盐筑诸岛，南大陆北方的群岛。传说太阳神去往黄泉国寻找令人类不死的方法，临行时把宝贵的盐交给雪山，让他好好保管。可是，太阳一沉入地下，雪山就忘了自己的诺言，他想，我吃一点应该没什么吧？于是他烧了锅水，准备煮黄豆。水刚烧开，太阳就回来了，她推开门，雪山吓了一跳，手里的盐袋掉进了锅里。太阳见雪山满头冒汗，就问：“暑热未至，怎么出了这多汗？是脑子坏掉了吗？”雪山不回答，倒是反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寻到不死药了吗？”太阳说：“黄泉的蛇告诉我，不死药是用黄泉的泥加上盐做成的，你快把盐给我吧！”雪山更害怕了，头上冒出滚烫的汗珠。“唉呀，盐袋怎么在水里？！”太阳惊叫起来。雪山不敢回答，却敢反问：“你不这么大声地推门，它怎么会在水里？”于是两位神明大吵了一架，不再相见。太阳去天上了，山呢，不想道歉，把自己定在原地。但它毕竟心怀悔意，想起这件事就羞愧得冒汗，这就是火山。太阳的盐掉在水里，水变成了咸的，浮在水面的布袋就是现在的盐筑诸岛。没了盐，太阳没办法做不死药，于是人就有了生老病死。
牙岛商会，起家于小盐筑岛的商会，因为战乱搬迁到塞洛斯港。当时距著名的鹤舞川合战还有整整十年，盐筑诸岛的内战尚处在最焦灼的时期。对岸，南联邦的前身，南宇诸侯联军正在处在扩张的黄金时期。
那天之后，米罗再也没见过万卡，听说教国的官员买走了她。
过了一个月，米罗的工作还是调配娱乐用药，很多时候也帮着卖药。身馆里的药铺不多。身馆的工作几乎全部在夜间，白天很清闲。戴着面具的买家，推开门，红影绰绰的街市渗进药铺。他们不说话，或者简单地交谈，拿出钱，拿走药。米罗总是想起书上看到过的鬼市的故事。
又过了十几天，她第二次打开门，也第一次见到了可丽丽·格尔鲁切。
古雅的银色大门，缠绕着爬山虎，很久没有打开，安置在一处幽深的四方院子里，让人忘了它还是一扇门。传说，很久以前，偶尔会有不知来处的客人通过这扇门进来，沉默，一夜，离去。院子里的植物只有草，修剪得当。
敲门声。鬼使神差，米罗恰好经过这里。一般来讲，这里是她八辈子也不会顺路的地方。
门后出现的是红眼黑发的少女，指间夹着冒出丝丝白烟的烟杆。两只星形的触手生物跟在后面，吹唢呐。它们像人那么高，用两条触手走路，两条触手拿乐器，剩下的一条戴着小丑的铃铛帽子。但它们没有嘴，所以吹不出声音。
她走到米罗面前，弹弹手指，示意米罗蹲下。
“你很好。”她拍拍她的脸颊，说。
半周后，午睡的米罗收到了一张催款单，展开阅读，字迹变了，委托她调配一种显然是禁药的药水。署名是“可丽丽·格尔鲁切”，黏上的黑色发丝让米罗立刻知道了来信者的身份。阅读完毕，纸条融化，什么都没留下。
谈到水月区的药，当然不是指治病的药。围绕着鱼龙混杂的灰区，众多制药工坊建立起来，俨然成为格兰尼亚最大的药物流通地。除了抱着发财梦的魔法师、炼金师和药剂师之外，紧随其后的还有专门来此的人，毕竟，一些材料只有在这儿才找得到。
闲话休提，空闲的时间点点滴滴，顺走的药物堆积如云，米罗终于调好了那瓶晶莹的玫红色药水。从材料就知道它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一百年前，试图造出爱情药的精灵炼金师们无意间调出了世上最强效的媚药。又有一种说法，似乎与贤者石的研究有关。谁知道呢，风云变幻，留下的没有爱情药，没有贤者石，只有这瓶媚药的配方。
它是媚药，却没有此类功效：喝下它的人恐怕在发情之前就要发丧了。一滴，就足以让几百人癫狂致死，男女通用，动物也可。尽管如此，听说仍有极少数人稀释使用，但听说里没有他们的结局。

火炬映红了本就红艳的身馆的黑夜，身穿南国盔甲的卫士踢打着街边的店面。女人的谩骂，男人的争吵，摔打声掩过了莺莺燕燕。
她看见她的发丝贴在脸颊上，红色的眼睛望着窗缝外面，被灯光映得更像鲜血。
“你为什么要卖给羚先生？”米罗小声质问。
“可丽丽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难道不卖吗？”可丽丽晃晃手里的钱袋。“现在才听说他是要修复和夫人的冷淡关系，嗯，希望她今晚也会流泪吧！”
羚先生是一只兽人，六十二岁，它喝下稀释的药水后只剩下兽，顶死了丫鬟，撞下三楼。一只大羚羊死在街上。手下在他的书房找到了药瓶。大搜查即刻开始，谋杀身馆的主人，无论有意无意，都是凌迟处死。门城不会干涉什么，门城从不干涉什么，门永远在那里，无所谓哪只手来开。格兰尼亚呢，更不会干涉另一个文化圈的事，何况还是重要的商港。
“可丽丽，正经点，现在整个身馆都在抓你！”
“哦，是的。但比起我，你更危险吧！身馆的大佬都是南宇国的帮派头子，配出这种药，想查就查到，可丽丽只是许多倒手的人之一。所有的坏都会推给米罗索盖伊，何况那个确实是禁药。”
“天哪！”米罗蹲在地上，扶着额头，眼睛飞快地游走着。
“米罗……”
“走开！”
“米罗，我们谈谈。”
“喂，别碰我，求你了……”
可丽丽无视了她的祈求，站上凳子，捧住她的脸，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初时米罗还在谩骂，但慢慢的，颤抖变弱了，转成微弱的哭泣。这时，她才开口：
“买药的是羚先生，下委托的是可丽丽，帮忙转送的是羚先生的手下，米罗索盖伊并不知道，这是发生了的。”
“但他们在搜捕我们也是发生了的啊！”
“米罗，你呀，你，”可丽丽忽然叹了口气，“你很好，你太老实了。”
米罗只是哭泣着。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只是那个声音在尖叫。
街上，卫士们踢打着一个帮会成员，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他喊着什么，似乎是有关药剂师的话。米罗认识他。
“……跑，马上，”可丽丽说，“跟我来。”
米罗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跑的了。黑夜的景物在她身边闪过，一开始是园林，后来是空场，再后来，她们在巨大的箱子之间奔跑。
“欸，站住！”金属的响动在身前出现。手持长刀的鳞甲卫士站在月光下。彼时，她们即将跑出货箱间的小路，从仓储区进入门塔。
“可丽丽！”
“跑就是了。”
白刃从米罗的头顶挥过。训练有素的卫士竟失了手。米罗只管跟着可丽丽跑，背后传来两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撞在金属上，接着是沉闷的呻吟。寂静。
她们跑进一片清光里。米罗记不清了，但可丽丽好像笑起来。听见身后的声音的同时，她看见她尖尖的牙齿。
黑色的马车等在塔前，驾车的是不知名的生物。牙岛商会的仓库就在附近，出发前，可丽丽光顾了那里。
“他们有钱，就等于默认没钱的我们可以占有他们的钱……那些是你的药吧？”可丽丽说。
远处，身馆的方向火光冲天。
“呵，帮派内战，他们腾不出手来追我们了。米罗？”
米罗靠在车窗上，她已经变成了一棵树，不会动，不会说话。
很多天后，她才完全缓过来，那时，马车正经过格兰尼亚的大草原，走在去艾贝尔的路上。至于研究起旅游问题，倒是最近的事了。

“你有没有加入黄金集会呢？”
可丽丽的声音打断了米罗的回忆。
“黄金集会？”
她只听说过这个名字，神秘的魔法师集会，高不可攀的圣地。她的老师就是集会的成员。
“嗯。”
“怎么可能啊……何况还要内部成员推荐吧？我只是个没有资格认证的魔法师而已，甚至只是药剂学魔法师……”
“一个大食堂。那我填你的名字咯？”
“填吧……什么啊？”
米罗坐起来，看见可丽丽正往一张古雅的纸上写什么东西。
“入会证明。”
“入什么证明？”
“黄金集会。”
“黄金集会的入会证明？”
“嗯，米罗索、盖伊，是这么拼吗？”她看着她，咬着笔头。
“你，你是怎么弄到的？！”
“黄先生给的。”
“可丽丽！”
“嗯？”
“你是天使！”
米罗抱起可丽丽，狠狠地滚了几圈。
“我知道，你是从天堂来救我的！”米罗说。
“可能比天堂还要远吧……
“开玩笑的，可丽丽·格尔鲁切，在门城做药水生意，和身馆的人有来往，帮了黄先生的忙。”可丽丽说。
“你也在集会里面吗？”
“……在，黄先生给了可丽丽两张，黄先生是集会的魔法师，黄先生现在已经退出了。”
“哈哈哈，好奇怪啊，你又开始用名字称呼自己了。”
“我用名字称呼自己，是吗？会注意。”
“不是那个意思！所以，我们现在是女巫了。”
“真难听，还是魔法师好些，女巫好像巫婆，我不喜欢巫婆。”
“原来你也有不喜欢的东西。”
“哦。”
“你知道吗？”
“嗯？”
“就是，啊，真像梦一样啊……”
米罗沉浸在幸福里，没有发现，漆黑的马车已驶进宽阔的大街。明亮的街灯一排排渡过，千家灯火，浸满了柠檬色的梦。
“可丽丽……”
米罗躺在椅子上，喃喃地说。
“嗯。”
“十年之后，遗灯会变成一座真正的大城吧，那时候，我们就回去门城，找一扇最漂亮的门，走进去，去什么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就我们两个。城里人参观名人堂的时候，会这么对他们的孩子说：‘不要出声，看，那里画的是梅罗索盖伊大师，旁边的是德·克尔鲁切。我以前是冒险家，还买过她们的药。’”
“……
“……会的。”可丽丽说。
她依旧倚在玻璃上，看着越来越近的冒险者协会的灯光，近在眼前了，招牌，又掠过去……
此时的她不会想到，二十年后，那些此刻尚未谋面的人会称她为“德·克尔鲁切”，而那些她永不会去认识的人，繁华市镇的孩子们，终将拾起先祖的愚昧，畏缩在退化的小镇里，每夜每夜细听着林间的微声。他们会这样同他们的孩子讲：“不要出声，听，那是巫婆在沼泽里划船了。”
窗外，满月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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