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退隐，天光晦冥。某处，古木如山，林下寂然。
米莉恩睁开干涩的双眼，旋即堕入无尽雾中。
她感到粗砺的树皮紧贴着后背，但是不想回身看个究竟。她感到四肢浅浅地埋在温暖的枯叶里，温暖得几乎让她重新睡去。
“我在哪？”
“你在地狱。”
一个声音，意想不到的嘶哑的回音，说。
米莉恩一怔，视线清晰了许多：一些黑影消失了，更多的黑影出现了。似乎是树林。是了，她意识到自己在一片迷雾的森林下，正靠着树，坐着。
“这里是……什么？”
米莉恩且有且无地问着，睡意朦胧，只想合上双眼。
但那个声音似乎不这么想。它长长地叹息，用鼻腔，深沉地。
“……这儿是地狱，米莉恩·米尔，你死了。”
“哦。”
米莉恩慢慢地抬头，眯着眼看向高处。
在那里，透过暗沉的气氛，苍白的太阳冷冷地照着。它在浓雾里脱干了水分，萎缩成一个小小的光核。
她平平地笑了，瘦长的脖颈上，喉结象征性地滚动了一下。一滴露水流过干裂褪色的嘴唇。
“……我是怎么死掉的？”
“因为记忆。”
“记忆？”
“记忆。
“你记住了，所以没有活下来。”
“啊啊，我理解。但，我想知道，身体方面。”
“铅弹。”
“哦。”
“你害了那些人……或者你保护了他们。”
“我‘是’他们。”
“原来如此，魔女啊……
“你因此总要受伤害。”
“也许。”
“……站起来吧。”
“我想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小睡片刻。”
“死后是永远的休息。
“……但你的父亲在等你。”
“父亲？”
“向下吧，放弃飘泊而‘是’的旅者，向下，去往罪人的市镇，向下，去往华灯的夜城，向下，去看……苦难的众生，也许你会……理解……”
“你是谁？
“喂，你是谁？！
“喂……！
“喂！”
米莉恩喊着，猛然坐起。冷汗浸透了衣服，刺刺地贴着她的后背。
“你是魔女么，它们说有人要来的。”
“谁？”
“彼时的我。”
她听见孩子的哭声，幽幽荡荡。
她看见天边的气层衍出排排如牙的垂云，变化着诡异的灰色和黄昏的红澜。
头盔覆盖着面孔，黑色的骑士正站在她面前。
“殿……小姐。”
他单手抚胸，冷冷地敬了一个礼。他的盔甲很合身，很华丽，又很破旧，看不出是哪个时代的造物，纹理也奇怪。
他的四肢，他的身体，全都瘦长得古怪，却又维持着微妙的“仍是人”的尺度。
“呃呃？”
米莉恩挣扎着爬起来，又在撕裂的痛苦中跌倒，砸断了许多低矮的荆棘。她发现手腕和脚腕的筋都断了，虽然简单地包了纱布，依然透着深刻的血痕。伤口似乎来自精妙的切割。她愕然，看着手臂尽头曾经灵活的手软烂地垂下，有些肿胀地耷拉着。倒是和枯瘦的森林很般配，她走神了，这样想着。
“您死前似乎经历了很多……不愉快的事。”
骑士说。他的声音像潮冷的雾气，从面甲的缝隙里沉沉地浸出来。
“唉唉，我不记得了。”
“忘记何妨？”
“疼死了……”
“……您不必走路。”
骑士冷漠地说。她看见他身后的黑色敞篷马车。无马的车安静地停在落叶上，似乎前一秒还不存在。
“啊哈，那怎么好意思来的……”
“您已经走了很多路。”
“呃？”
骑士抱起她，放在车上。虽然拉扯的震动让米莉恩疼得冷汗直冒，不过柔软的座椅还是平抚了身体的痛苦。
“你的品味不错嘛，嘿嘿。”
米莉恩注意到车内的装潢正是她喜欢的，虽然她此前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格。
“这是您的马车。”
“原来如此，是比喻么，死后的殊荣之类的？”
“……”
“呃呃，你不喜欢开玩笑吧——骑士啊，你是谁？”
“……
“……我只是一介游魂。”
“好吧。
“那，骑士，你刚说我的父亲在等我，是什么呢？”
“不是我说的。”
“好……吧？”
着甲的驭者像黑色的石像，沉默地坐上马车。
哨音落尽，十六只漆黑的带翼恶魔突然出现在车前。它们身上套着挽具，拴着皮带，锁着木枷。头被可怕的铁笼环绕钳死，生锈的铁管紧紧勒着布满尖牙的嘴。长钉带血，把所有这些器具凌乱地钉固进骨肉。
米莉恩不敢出声，只好看着窗外的怪林发呆。这时，她注意到骑士腰间带血的长剑——新鲜的血在鞘口漫着。一些危险的想法在她脑中浮过去，像几条黑银色的海鱼，断续地游着。
伴着沉默的鞭声，拉车的囚徒痛苦地嘶叫着，它们伸开修长的四肢，在无光的雾林里竭力奔驰起来。
后车窗外，天边的齿状云最后一次吸引了米莉恩的注意。
地狱在兽的肚子里。她想起可丽丽吹牛时讲过的故事。
是这样的，曾经有一条很大的龙睡在山顶。一位勇士走进它的肚子里，发现龙腹里居然有一个真正的世界！他在那个世界经历了许多冒险，最终走出十六道门回到阳间。然而，从那之后，他总能在耳边听见龙的鼾声。
“他留在龙的肚子里还是出来了呢，什么才是外面呢？呵呵……”她捡起盘子里的饼干，丢进嘴里。
“呵呵……”
死掉的女巫忧愁地笑起来——她已经不记得可丽丽是什么，也不记得故事的结局。

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者由谁创造——地狱。
某日，自诸天而降，失势的精灵瓜分了这片苦难的沃土。某些流传于人间的故事提到过那些久远的日子：在残缺的文字里，它们走过宏大的废城，攀上巨物的骸骨，劈开灰色和橙色火焰覆盖的荒原。在混沌的心脏，它们建立了一个中心……据说那是一座殿堂林立的都市。那时，伴着烧焦的羽翼而落，时间也渗入了无序的死国。
然而，地狱诸公的封地之外，未被占有，广大的荒土仍在时间的岸边永恒地存在着，如此黯淡，如此荒寂……但并非无物。
“老实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变好了，虽然它们在庆祝，但我觉得已经坏到极点了，坏到回光返照，所以看起来变好了。
“王～爷，咳咳，她太喜欢您了，您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啊啊，我好久没参加聚会了，男巫，女巫，好多好多，热闹得很嘞。‘是谁穿着金缕衣呢，谁又躺在长棺里’……
“按说这事和您没关系啦，我也不是要缠着你……而且啊，这时候您不该留在这吗？他的女儿回来了，虽然是养女，但是……
“呀，看那里，是战舰！好久没看到了，爵爷，您进去过吗……哎呀，王爷，您猜它平时都在哪儿呢？这么大的地方。唉呀，流浪，唉，流浪。
“流浪，她也说要去旅行，思考，漫无目的地流浪……其实呢，唉呀，我觉得事情一点也没有变好，反而坏到不行了，简直是回光返照！
“所以，这时候您出去真的好吗，是逃避责任么，您妹妹怎么办呢，公爵大人会把我们吊在塔上，抽我们的骨头，对吧，其实只有我，或者更坏，它会把我吞下去——看，它转弯了，要走到沙尘暴里了，看那些大炮呀——王爷，您说它要去哪儿呢？”
瘦削的人影停住了。
他穿着精工的黑紫色礼服，晚期贵族的款式，和军服很像，纹饰华美，系领巾的地方却戴着扇形的金饰，好像一扇烟卷，又像一具胡子，黯淡的金色扣子一条一条排在胸前，腰间扎着淡紫色的宽阔绸带，肩上也有不显眼的金色饰带。
但不是他，而是它。因为那个人长着猫的脑袋，灰黑色的毛，柔韧的须和下颌的一撮小胡子，总之都是猫的。但眼神却很不猫，而是带着某种超然的冷淡和沧桑的严肃。
“‘巴尔巴尔吃小孩’，他们都那么唱，巴尔……我是说，司雷鸣的王爷……”
但是黑色的山羊依然自顾自地说着，并没有注意到角上落着的乌鸦在给它拼命使眼色。
“……你们可以回去了。”
猫居高临下扫视着两只动物，漠然地说。
“你可以回去了。”
乌鸦对山羊说。
“我们可以回去了？”
山羊对猫说。
“我是说你们。”
“啊？”
“他是说我们……嗯？
“王爷，是她拜托我跟着您，我是不会走的。”
“王爷，是她没拜托过我跟着您，而且我正好要去人间，只是顺路啦，不是要跟着你，别把自己看太高了。但我确实顺路，他们说，旧知己比不过同路人，是他们说的，何况我们也……”
猫点起一支烟卷，但只叼在嘴里，毛茸茸的嘴唇露出几颗尖尖的牙。烟雾缓缓上升，好像一缕乌云。
隔了一会儿，他吐出一个烟圈。
“但不要妨碍我。”他说。
“我以为猫不喜欢烟。吸烟对嗓子不好，所以您的声音总是很哑。爵爷也该好好劝劝……”
“嘘……”
三只动物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向上，在茫然的风沙里。
山脚下，沙漠平展得似乎比天边还远。在那天边沙雾后面，巨大的阴影，似乎是某种多足生物，正慢慢远去，同时远去的还有沉如地震的金属杂音。
“但是战舰，王爷，您真不想看看……”
“……”
“唉唉，‘我们走在石风里，头顶飘过白云朵朵，十二月，从一村到一镇，冬神和圣者在唱什么？勇敢的巴尔和拉默’……我是说王爷和爵爷……”
嘈杂的风吹散了断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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